成婚三年，我才知道谢沅在江南有个乡下发妻。他害了我爹，吸干了崔家的血，

还要将他的妻儿接来上京。只因我不愿让位，谢沅便在夜里往我脖子上缠了白绫。重活一世。

鹿鸣宴上，谢沅为了给我剥核桃，弄得满手都是血。人人赞叹他的深情。

可我冷笑着将那盘东西打落在地。我是崔府千金，你又是什么东西？

1窒息的痛楚缠绕全身。我猛然睁眼。冷汗湿透中衣，背脊阵阵发寒。

耳旁是明月焦急地喊声：姑娘睡得好好的，怎么出了这一身冷汗？她替我拭去眼角的泪，

急切道：呀，脸色也白得像纸，我去替姑娘请个郎中来。……不用。我嘶声阻止，

忍不住多喘了几口气。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凉。眼前反复闪现梦中情形。

惨白的绫布死死绞紧我的脖颈。父亲枯槁病榻，死不瞑目。担忧我的明月，

被谢沅硬塞给一身烂病的书童，趁我不在就对明月用强。绝望的哭喊犹在耳畔。谢沅。

那张完美夫君的脸，在烛光下扭曲成狰狞的恶鬼。三年夫妻情深。他敬我，爱我，疼我。

一个妾室也不曾纳过。可一朝养蛇，毒蛇噬心。姑娘定是魇着了，喝口水压压惊。

明月将我扶起，递来一杯热茶。清茶温热入喉。还好，梦里的一切都还没发生。

门外传来我爹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萤儿醒了？爹给你炖了松茸鸡汤。

我握住我爹的手，强撑着笑。想确认谢沅是不是真的存在。爹，

你可曾听过有个书生叫谢沅？一听这个名字。我爹来了兴致，

捋须赞道：今日鹿鸣宴宴请几位新晋才子，确有一位叫谢沅的后生。

他的文章写得不错，此次春闱必中。最难得的是人品端方，不卑不亢。说罢，

我爹看向我，带着探询和考量：为父有意，让你稍后在席间相看一番。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让我保持清醒。谢沅，不是噩梦。他真的存在……也勒死过我。

既然重来一次。我必然不会再让此事重演。我声音平缓：女儿知道了，待女儿梳洗一番，

随后便去相看。2鹿鸣宴设在崔家别院水榭。亭内丝竹袅袅，十几个江南才子分坐两席，

举杯换盏。梳妆后，我坐于轻纱珠帘后冷眼旁观。我爹端坐主位，

声音沉稳带笑：诸位皆是江南翘楚，前途无量。今日略备薄酒小菜，为各位接风洗尘。

虽说如此。众人也知，此宴我爹有意为我相看郎君。珠帘微动。

我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身影上。谢沅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挺直背脊，

做出清寒孤高的姿态。他正垂手，用一把小银刀，极其专注地撬着核桃。不小心伤了手，

却状若无事发生。宴席过半，席间氛围活络几分。谢兄何苦如此？

他身旁的一个蓝衫书生高声问道。这核桃难剥，伤了手可就拿不了笔了。谢沅声音清朗，

谦卑道：听闻崔家小姐爱吃核桃仁，小生对崔家无以为报，仅此聊表心意罢了。

另一人刻意拖长调子，笑得别有深意：谢兄心思缜密同笔下文章一般，咱们倒是没想到。

王某在此提前恭祝谢兄高中了！谢沅急急摆手。可片刻，

又听那王举子满脸惋惜：只可惜谢兄出身微寒，囊中羞涩，若非如此，以其才学，

何至于如今才崭露头角？李寄舟立刻接话，正是！

谢兄上京盘缠全靠自己一文一文攒下的束脩，如今暂居城南破庙，唉……他重重叹气。

那地方，四面漏风，如何能安心温书？若是冻坏了身子，耽误了前程，

岂不可惜了我们这位未来的状元郎？众人纷纷附和，面露同情。是啊是啊，谢兄不易！

此等人才，不该受此磋磨！我抬眼望向我爹。我爹惜才又心软。此时此刻，

怕是已经听进去了。谢沅适时起身，对着父亲深深一揖。姿态恭谨。

晚生谢过诸位兄台关心。读书人，自当吃得苦中苦。庙宇虽陋，亦可磨砺心志，

崔大人盛情，晚生已是感激不尽。他语气诚恳，带着读书人的清傲和隐忍。

王举子转向我爹，拱手恳求：谢兄高义！可这苦，本不必受啊！崔大人，

您府上屋舍众多，能否容谢兄暂住些时日？也好让他安心备考，不辜负一身才学！

谢沅连忙惶恐摆手：使不得！晚生何德何能……王举子按住他肩膀，

大声道：谢兄他日高中，必不忘崔家今日恩情！到时……他刻意停顿。

席间众人笑声暧昧，目光纷纷投向我的位置。不知是谁站起来说了一句：谢兄日后，

莫不是要以身相许？满堂哄笑。谢沅耳根泛红，垂首不语。前世，父亲捻须沉吟。

想起当年自己上京赶考的窘迫，所以才对谢沅施以善意。可谢沅远没有穷到那个地步。

用着他那江南娘子靠织绣挣下来的银子，一步一步到了京城，还有许多余剩。

如此种种不过是为了博得父亲同情。没过几天便新找了客栈。我缓缓放下手中玉箸，

响起清脆的磕碰声。谢公子方才说，破庙可磨砺心志？宴席上的目光瞬间聚凝过来。

谢沅一愣，下意识点头：是……晚生确有此言。我微微颔首，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解：既然此地有妙用，最能砥砺公子向学之心。

那公子便好好住着这宝地，多磨练几番，有助科考裨益。

方才说话的几位同窗可愿相陪？话音落。周遭忽然死寂。谢沅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王举子最先反应过来。他站起身，

似有要为好友打抱不平之意：崔家小姐，我等同窗为谢兄前程着想，一片赤诚！

不过是让谢兄小住几日，崔公都未发话，崔小姐何须如此刁蛮刻薄？王公子。

我冷冷截断他的话，隔着珠帘，我目光如刀。既然你如此心疼谢公子，觉得他可怜，

无处安身。那你何不自己将这才高八斗、前途无量的谢公子带回驿站养着？

供他吃穿用度，让他安心备考，岂不更显你同窗情深？王举子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他日谢公子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也让他一并娶了你便是。更是两全其美。3王举子被我气得浑身哆嗦：你！你！

简直不可理喻！哪有一点闺阁女子模样？前世，我恪守闺阁之礼。纵有一身才学，

也不能出众，压过男子一头。事实证明，我和爹是错的。纵使将女训背上千遍，

最后仍然逃不过枕边人的一尺白绫。今生，我偏要不守规矩，也要反击。谢兄李兄，

咱们走！这崔家的饭，实在是不敢咽下，此地，也容不下咱们这帮寒门学子！

谢沅脸色有些难看，连忙冲着同窗道：王兄李兄，你们误会崔小姐了。

崔小姐没有他意……原本好好的鹿鸣宴。因谢沅不欢而散。谢沅面露歉意，

谦卑地对着我爹和我的方向深深一鞠躬。崔大人，崔小姐，今日之事，皆是晚生之过。

扰了府上雅兴，实在不属本意。晚生先行告退。宴席散尽，我爹屏退众人，

看出我今日异常表现，问道：萤儿，你似乎格外厌恶那位谢沅公子？自然。

我摇着扇道：他那股子穷酸气，隔着三丈远都熏人。

我爹眼中有些不解：我见那谢沅一表人才，书也读得通透，未来前途不可***，

爹知你选郎君不重门第，是否有些误会？前世今生，谢沅都装得甚好。知道我爱吃核桃，

他便递上来一盘剥好了的核桃仁。知道我爹爱徽墨，他便千里迢迢赶往呈坎，只为求得好墨。

我摇了摇头，问爹：爹，你可曾看过市井流传的话本子？略翻过几册。

我爹有些莫名。话本里的书生，哪个不是口口声声『糟糠之妻不下堂』，

背地里却削尖了脑袋往高门贵女的裙带上攀？可咱们这位谢公子，

倒是对他那位乡下糟糠妻，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得很呐。可以为了她，将我勒死。

我爹脸上温和瞬间冻结，眼底翻涌出一丝惊疑：你是说……我起身走到父亲身侧，

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这双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手。却因前世信错了人，用错了药。

再也不能抬起。我爹此生只有我一个女儿。只要谢沅与我两情相悦，便能得到我父亲助力。

待他一朝得手。就如血蛭咬死不肯松嘴。爹，我嗓音发哽。您得活得久些，

再久些才行。女儿这就去寻得京中最好的郎中，为您仔仔细细地调理身体。这一世。

我收紧手指，眼底是乍现的恨意。您得亲眼看着女儿，将这崔家的天，撑得稳稳当当。

4不久后，谢沅又来了。这次，他选在午后，崔府门前人来人往的时候。

他手捧一个精致锦盒，身旁跟着个书童。盒盖半开，露出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钗。流光溢彩。

声音不高不低，恰巧能让街坊四邻注意到。烦请通禀崔小姐，

晚生特来为那日言行失当致歉，兼谢崔大人往日照拂之恩，备了一份薄礼。

后日京中赏花宴，晚生斗胆，想邀小姐同行。不知小姐，可愿赏光？他言辞恳切，

站在崔府门前，引得路人频频侧目。明月得了信儿，气得柳眉倒竖，快步走进小院。姑娘！

那姓谢的捧着只镀金的钗子，就杵在大门口。说是来道歉谢恩的，我呸！

专挑人多的时候来，还提什么赏花宴，不就是想当着全京城人的面，

逼着姑娘跟他一起露脸么？姑娘，要不要直接打出去？我看着明月气鼓鼓的样子，

轻轻笑了。别气，他自诩才学无双，仿若功名已在囊中。那就顺坡下驴，

看他最后还能不能考中。上回，我当众拂了谢沅的面子。他还赶着往上凑。

他如今急于有一颗攀附崔家的心，我若不答应，他还会想别的法子来纠缠。

咱们就在赏花宴上会会这位今后的『探花郎』。好好梳洗一番后，

我和明月在傍晚登了船。赏花宴设在汴河画舫上。贵女云鬓香风，公子执扇风流。

谢沅一身素衫，温润含笑：崔小姐，他引我至船舷，月光洒在粼粼水波上。

此处观月赏花最佳。前世我在赏花宴上人群涌动，我在赏月时被意外被推落水。

众目睽睽，衣衫尽湿。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就算我不嫁他，也难逃清名受损。只是，

他怎么能像是提前知道似的，将我救起来？我特意看了一眼那处的雕花栏杆。

榫卯处新漆未干。原来是这样。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依言入座。谢沅微微侧身，

桃花似的眼款款看着我：我知道，在崔小姐眼里，我定是失心疯了，

卑贱之躯竟敢痴心妄想去攀折天上的明月。可地上的泥，难免会为头顶皎洁的月光吸引，

生出仰慕之心。他一番剖白，情真意切。足以让任何不知底细的少女动心。这番话，

在前世，他是在我落水后说的。这才成就一段我与他的姻缘。现在对于我来说，只剩恶心。

我强忍着不适，微微垂下眼睫：公子言重，公子的文采才是真正令人钦佩。字字珠玑，

见解独到。尤其是那篇《论国本》，家父都赞不绝口。我环视了一周。

不知是谁提高声调，立马接过话。崔小姐也看过那篇文章么？

《论国本》这篇文章京中大儒都赞叹不已，说谢沅兄有探花之才，如今一见，

确是一表人才！此言一出，画舫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叹。兄台便是谢沅？失敬失敬，

谢兄果真深藏不露啊！谢兄高中后，可别忘了提携我等！众人纷纷围拢过来，

吹捧之声不绝于耳。谢沅被这突如其来的盛誉砸得有些晕眩，强压着狂喜，

故作谦逊地拱手回礼。我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水，

略有歉意道：小女拜读了一番公子文章，才知自身目光短浅。谢公子，

那日崔府宴席不过无心之举，你别往心里去。谢沅连连摆手，

脸上却已抑制不住地泛起红光。眼神闪烁着意满的光芒。不妨事，不妨事。

我看着他被众人捧得飘飘然。心中冷笑。方才那接话的，自然是我买通了的小厮。

谢沅不是最爱做戏么？不是最想要声名权势么？我通通给他。

就在众人挤着过来同他请教的时。我忽然轻轻哎呀一声。带着几分惊慌，

指着船沿的水面。谢公子，快帮帮我，方才赏花时我的玉佩好像掉进缝隙里了。

我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恳求：公子眼力好，帮我瞧瞧吧。

谢沅沉浸在众人吹捧的情绪中，骤然听见我的惊呼，下意识地弯下腰替我找寻。

公子再往外探探，看看那夹缝中间是否……谢沅身体前倾，探身往船身望去。

也有大半人帮着替我找寻。此时，一只脚从混乱人群之中伸出。

对着谢沅的***就是狠狠踹了过去。5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谢沅狼狈落水，

不断扑腾挣扎，还呛了几口水。船舱乱成一团。

我佯装着急看向谢沅的书童棋愿：你家公子落水了，你怎么还干站着？

快去救你家公子呀！棋愿一脸为难，显然是不想救，可众人围观施压，

他只能捏着鼻子跳进水里。公子等着！棋愿这就来救你！众人围在船边看热闹，

也有人担忧：哎呀，这水又黑又冷，不会把人淹死吧……我一边焦急地观望，

一边说：谢公子水性那么好，自然是不会的。方才是哪个不长眼的？也不看着点！

此话一出，更无人去救谢沅和他的书童了。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他们二人才爬了上来。

谢沅浑身湿透打着冷颤。精心梳理的发髻紧紧贴在脸上。冰冷的河水冻得他嘴唇发紫。

我关切地开口：还好公子水性好，还能将棋愿一起带上来。都怪我，

让你替我找什么玉佩。谢沅想维持一点体面，对船上的人说句无妨。可一张嘴：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我及时用团扇掩住了脸，蹙着眉，仿佛心疼坏了。这水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