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的秋雨是黏腻的,像化不开的麦芽糖糊在窗玻璃上,把外面的世界揉成一片模糊的灰。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在斑驳的漆木窗台上积成一小洼,映出十七岁少年疲惫的脸。
小北蹲在宿舍门口,啃着冷掉的馒头——那是早上母亲塞给他的,还带着灶膛的余温,
此刻却被雨水浸得发硬,咬一口,腮帮子生疼,麦香混着霉味在嘴里散开。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想起离家那日,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沉默良久才说:“娃,
咱家就指望你了。”屋檐下的塑料桶里,雨水正敲出单调的节奏:咚,咚,咚。
和视频评论区的嘲笑声一模一样,击打着少年脆弱的自尊。“厕所改宿舍?拍科幻片呢!
”“职校生就该住这种地方,便宜!”“我表弟在那上学,说半夜不敢上厕所,臊得慌。
”小北攥着山寨手机的指节发白,屏幕里的自己脸色青白,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身后的绿门敞着,露出里面的铁架床——二十张床挤得满满当当,床板上有深深的压痕,
像是被人踩了一辈子。最里侧的四个蹲坑虽然用水泥封死了,但隔断墙上的瓷砖脱落了一半,
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水泥,像老人缺了的牙,日夜散发着阴湿的臊气。这臊气渗入被褥,
渗入衣服,渗入每一个少年的梦境。“不是厕所改造。”校务科老陈推开门,
锃亮的皮鞋尖避开水洼,像踩在什么脏东西上。雨伞尖滴下的水正好落在坑位残留的黄渍上,
晕开一圈浑浊的圆。“八十年代老宿舍都这样,厕所设计在屋里是方便学生起夜。
”小北想起三个月前的录取通知书,烫金的“国家级示范职校”几个字还刺着眼睛。
父亲卖了猪圈里三头最肥的猪,凑了三千块学费——那三头猪是他每天凌晨四点起来喂的,
猪食是他从田里挑的青草,拌着剩饭熬的。此刻,那些猪的冤魂仿佛就在这屋里,
和他一起呼吸着臊气。“招生两千多,床位不够啊。”老陈的叹息被二十四人的鼾声搅碎。
最里面床上的胖子打了个呼噜,震得床板吱呀作响,像有人在哭。
一、雨幕里的镜头雨下得最大的那天,小北的视频冲上了同城热搜。他举着手机,
镜头对着蹲坑,雨丝顺着窗沿滴下来,模糊了画面,只能听见咚咚的滴水声和评论区的笑声。
视频里,他对着镜头说:“这是我们的宿舍,八十年代的厕所改造的,你们觉得正常吗?
”拍视频时,他的手一直在抖。母亲早上塞给他的馒头还放在枕头底下,硬得像块石头。
他想起昨晚,父亲在电话里说:“娃,好好读,爸卖了猪给你凑学费。”声音里带着疲惫,
像拉了一整天猫车的老牛。视频发出的瞬间,他关掉了Wi-Fi,躲在被子里看评论。
起初是好奇,
惧——那些字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睛:“穷鬼就该住这种地方”“职校生懂什么”“别矫情,
我当年睡大通铺都没抱怨”。直到他刷到一条评论:“查查《职业学校学生住宿管理标准》,
里面明确说宿舍人均面积不低于3平方米,且不得与厕所相邻。”他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心跳得厉害。那天晚上,他翻出父亲的旧手机,用流量查了整整三个小时。
法律条文里的每一个字都像火一样,
烧得他眼睛发烫:“学生有获得安全、卫生住宿环境的权利。”法律。
这两个字在他心里生了根。原来那些白纸黑字,不只是书本上的死物,
而是可以握在手里的武器。那一夜,小北失眠了。他听着二十四人的呼吸声,
闻着永远散不去的臊味,想着法律条文里那些庄严的承诺。窗外的雨还在下,
塑料桶里的咚咚声仿佛变成了法槌落下的回音。二、绿门后的秘密当晚,
市教育局的红头文件就拍到了校长桌上:“责令整改,限期一周。”小北正被教务处谈话,
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年轻人要吃苦,
当年我们睡牛棚都熬过来了……”小北没听见后半句。
他的眼睛盯着窗外——新落成的实训大楼,玻璃幕墙亮得晃眼,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照出老宿舍的破败。听说里面数控机床一台抵得上他们全年住宿费总和,每台都要十几万。
整改方案当晚会商:用三合板封住蹲坑,
白漆;铁架床间距从四十厘米压缩到三十;老旧宿舍楼外墙上挂“艰苦奋斗教育基地”铜牌。
小北在施工队钉钉子的间隙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娃要感恩啊,
人家给学上就不错……”电话那头传来猪崽嗷嗷的叫唤,和铁锤砸三合板的声音重叠。
他忽然想起另一个故事——父亲去年典当祖母的银镯子,说好借一万,到手九千五,
利滚利还了两万还没清账。就像视频里那个还了159万却还欠百万的典当案,
法官敲着法槌说:“超出24%的利息,法律不保护。”“可我们明明还清了!
”小北对着电话喊,却只听见忙音。雨又下起来时,封住坑位的三合板渗出水痕,
蜿蜒成法官法槌落下的曲线。小北在法院公众号看到典当案终审判决,
被告夫妇四年还的款早已覆盖本金和合法利息。那对夫妇的脸浮现在潮湿的墙上,
又变成父亲沟壑纵横的面孔,
最后化作二十四个少年夜半憋尿不敢如厕的窘迫——他们蜷缩在被子里,
听着隔壁床的胖子打呼噜,闻着臊气,熬过了一个个漫长的夜。法律能够保护典当案的夫妇,
为什么不能保护他们?这个疑问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发芽。
三、觉醒的种子所有沉默的债务都在雨声里发酵,从厕所改造的宿舍,到预扣利息的当铺,
红头文件钉不住瓷砖的裂缝,法槌却敲碎了吸血的白纸黑字。凌晨三点,小北举起手机。
新视频里只有雨打塑料桶的声音,字幕浮现:“我们究竟还欠这个世界什么?
”天亮时雨停了,绿门上的漆皮又脱落一块,露出底下经年累月的暗红,像刚刚结痂的伤口。
白漆刷过的三合板在梅雨季第三天就鼓起了脓包状的水泡,散发出刺鼻的胶水味,
混着厕所的臊气,熏得人头疼。“整改完成”的简报贴在校园网首页那天,
食堂的肉包涨价五毛。二十四个少年沉默地嚼着早餐,
手机里循环播放着市教育局的通报:“永州工贸学校住宿问题已全面解决……”“解决个屁!
”上铺的阿鑫把包子馅抠出来,在餐桌上摆成四个蹲坑的形状,
“知道封板子的人工费从哪出的吗?宿舍维修基金——本来下周要换破风扇的。
”小北盯着窗外。实训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朝阳,把破败的老宿舍楼切成明暗两半。
他忽然想起典当案判决书里那句:“法律不保护超出24%的利息”,
那么超出标准的苦难呢?傍晚时分,老陈带着施工队又来加钉木条。电钻轰鸣中,
小北听见两个工人的嘀咕:“这板子撑不过半个月”“管他呢,反正检查团下周就来”。
阿鑫突然踢翻了水桶,污水漫过水泥地裂缝,直往三合板底下渗。
老陈的咆哮被二十四声哄笑淹没——这是少年们第一次集体反抗。“***的,老子受够了!
”阿鑫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冒着火,“天天睡在这种地方,还不如回家睡猪圈!
”小北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了底气。他想起法院公众号里的典当案,
想起女法官敲着法槌的样子,想起那句“法律是公民的武器”。那天晚上,
宿舍里出奇地安静。没有人玩手机,没有人聊天,
只有二十四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四、绿漆门板上的名字深夜,
小北在法院公众号里挖出了更深的宝藏:那个推翻典当案的女法官,
十年前竟写过《职业教育设施强制性标准建议稿》。他颤抖着截屏发到宿舍群,
黑暗里陆续亮起二十三块手机屏。“这法官牛逼!”阿鑫说,“她懂我们的苦!
”“我们也可以像她一样!”小辉推了推眼镜,“我们可以查法律,找证据!
”检查团来的那天,实训大楼摆出了进口机床,锃亮的不锈钢机身反射着阳光。
穿西装的人们踩着红地毯经过老宿舍楼时,
忽然被阿鑫的唢呐声吸引——这孩子把老家丧事的调子吹得震天响,二十三人应声跺脚,
仿佛在为封存的厕所举行葬礼。“同学们有什么困难?”领头的官员皱眉头,捂着鼻子。
小北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女法官的判词截图:“法律保护公平。”官员的秘书迅速挡在中间,
但地毯已经沾上污水,晕开肮脏的痕迹。雨又下起来时,检查团匆匆离去。
宿舍楼的绿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忽然“哐当”一声整体倒塌——门轴早被白蚁蛀空,
就像所有表面光鲜的谎言。道县教育局的问责文件比雨季来得更急。但真正掀起风暴的,
是二十三家长联名援引《职业教育法》第二十七条的举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