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砖房里的“外人”
只记得一片苍白的雪，和比雪更苍白的人脸。
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呜咽声和铙钹唢呐尖锐的嘶鸣，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混沌的、令人麻木的背景噪音。
我被套上了一身过分宽大的、磨得发亮的白色孝服，腰间草绳勒得人生疼。
姥姥一首死死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像冰凉的枯枝，微微颤抖，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一松开，我就会像蒲公英一样被这凛冽的寒风吹散，消失无踪。
我像个小木偶，被牵引着磕头，被牵引着对来来往往模糊的人影鞠躬。
眼睛又干又涩，流不出眼泪，只是茫然地看着父母照片上那依然鲜活的笑容，觉得那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那两片刺眼的白布，和底下冰冷的轮廓，才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一切喧嚣过后，是更深的寂寥。
父母化作了两只小小的、冰冷的木盒子，被暂时安置在厂里帮忙联系的一处简陋的寄存处。
姥姥的家太远，也太小，容不下我。
于是，在父母离去后的第三天，我攥着一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改小了的旧衣服和那本没写完的作业本，被姥姥领着，走向另一个陌生的“家”。
小姨家也在钢厂家属区，但是在更边缘、更陈旧的一片筒子楼里。
楼道昏暗，墙壁被煤烟熏得发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煤球燃烧不充分产生的呛人烟味、隔夜饭菜馊味以及潮湿霉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姥姥领着我，在一扇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木头原色的门前停下。
门牌号模糊不清。
姥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积蓄一些力气，才抬手敲了门。
门开了。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食物气息的温热雾气涌出。
开门的是小姨，她围着一块看不出原色的围裙，头发随意地挽着，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
看到我们，她通红的眼睛里立刻又涌上了水光，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声音哽咽着：“姐……桂兰……我苦命的孩子……”她的怀抱很温暖，带着厨房的油烟味，还有一种柔软的、属于母亲的相似气息，这让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终于感到了些许潮意。
但我僵着身体，没有哭出来。
“进来，快进来，外头冷。”
小姨抹着眼泪，赶紧把我们让进屋。
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间房，既是卧室也是客厅。
一张大炕几乎占了一半的空间，炕梢卷着几床颜色暗淡的被褥。
地上靠墙放着一张掉了漆的木头桌子，两把凳子。
角落里是一个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简陋灶台，上面坐着一口冒着热气的铁锅。
唯一的窗户很小，玻璃上同样结满冰花，使得屋内的光线更加晦暗。
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两三岁的男孩和一个比我小一点的女孩正挤在炕桌边，女孩在玩一个磨光了颜色的嘎拉哈，男孩则在笨拙地补一个破了的帆布书包。
看到我们进来，他们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又有些怯生生地望过来。
炕沿上，坐着一个男人，正低着头，就着窗边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光线，用砂轮小心翼翼地磨着一个己经干硬开裂的窝窝头。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
那是小姨夫，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脸庞被厂里的油烟和风霜刻满了皱纹，眼神里带着一种长期劳作后的疲惫和麻木。
他冲姥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顿了顿，没什么表情，只是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磨着他的窝头，然后把磨下来的粉末仔细地蘸到旁边小碟子里的一点盐水上，塞进嘴里咀嚼。
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头发涩。
“还没吃呢吧？
正好，窝头蒸好了，白菜汤也马上就得。”
小姨手脚麻利地掀开锅盖，更大的蒸汽涌出来，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从锅里捡出一个白面馒头，雪白的，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扎眼。
她快步走过来，把那个还烫手的馒头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
“快，桂兰，趁热吃。
小姨特意给你蒸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急切，眼圈又红了，“看你瘦的，以后在小姨这儿，天天给你吃白面。”
那白面馒头散发出诱人的麦香，是我过年才能吃到的稀罕物。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馒头，温暖的触感从手心传来。
然而，就在我准备张嘴咬下去的时候，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道目光。
是那个玩嘎拉哈的小表妹。
她不再看手里的玩具，而是首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白面馒头，小小的喉咙明显地、小心翼翼地吞咽了一下。
她的眼睛很大，因为瘦，显得更大，里面清晰地写满了渴望，但她很快低下头，假装继续玩她的嘎拉哈，只是动作变得心不在焉。
我又偷偷瞄了一眼炕桌。
上面摆着的，是几个黝黑粗糙的窝窝头，和小姨夫手里正在磨的那个一模一样。
表哥手里拿着的，也是黑窝头。
一瞬间，我明白了。
这个白面馒头，是“特意”给我这个“外人”的。
是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因为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客人”，所能拿出的最高规格的“招待”。
而他们自己，吃的依然是拉嗓子的黑窝头。
一种滚烫的羞愧感猛地灼烧着我的脸颊，比手里的馒头还要烫手。
我不是客人，我是要来长期住下的“累赘”。
这个家，本就不宽裕，现在还要多一张嘴。
这个白面馒头，或许是从表妹表哥的嘴里省下来的。
我站在那里，手里的馒头像个烫手的山芋。
吃下去，每一口都会伴随着表妹那渴望的目光和小姨夫默默磨窝头的声响，让我如鲠在喉。
不吃，又辜负了小姨那小心翼翼的好意，显得我不识抬举。
（接上文）...小姨正在盛汤，没有注意到我这片刻的挣扎。
姥姥看着这一切，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把脸扭向一边，看着窗外模糊的冰花，眼眶湿润。
空气仿佛凝滞了。
只有炉膛里煤块燃烧的噼啪声，和小姨夫咀嚼窝头时轻微的、沙哑的声响。
表哥和表妹都安静下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那一刻，八岁的我，心里涌上一股远超年龄的酸楚和清醒。
我知道，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但我更知道，想要在这个拥挤的、并不富裕的家里真正留下来，光靠小姨的怜悯和心疼是不够的。
我不能成为那个特殊的、需要被额外照顾的“外人”。
我必须成为“自己人”。
心里有了决定，反而平静下来。
我走到炕沿边，凑到表妹身边。
她抬起头，大眼睛里有一丝疑惑和怯意。
我举起那个白面馒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甚至带着点轻松：“妹，这馒头好大，我一个人吃不完，咱俩分着吃，好不好？”
没等她回答，我就用尽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松软的馒头掰成了两半。
一半明显大些，一半稍小。
我把那大的一半，毫不犹豫地塞到了表妹手里。
表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手里突然出现的、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又抬头看看我，再看看她妈妈和小姨夫，似乎不敢相信。
“姐……”她小声地、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小手攥着那半块馒头，没敢立刻吃。
小姨刚好端着两碗白菜汤转过身，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
她看着表妹手里的馒头，又看看我手里那小的半边，眼圈瞬间又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桂兰！
你这是干啥！
给你吃的你就吃！
丫蛋儿她有的吃！”
说着就要上前把表妹手里的馒头拿回来。
我赶紧侧身挡住，把手里的半边馒头举到嘴边，大大地咬了一口，用力地咀嚼着，咽下去，然后对小姨露出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小姨，真香！
可我人小，胃口也小，真的吃不完一整个。
妹正长身体呢，一起吃才香。”
我的话，我的动作，都像一个笨拙却又无比努力的小大人。
小姨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极了，那里面有心疼，有酸楚，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她最终没有再坚持，只是别过头，用围裙角飞快地擦了擦眼睛，声音闷闷的：“……你这孩子……那，那快吃吧，汤要凉了。”
炕沿上的小姨夫，不知何时停下了磨窝头的动作。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麻木，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自己碗里那点稀薄的菜汤，往我这边推了推。
表妹这才确信这馒头真的是给她的，小小的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珍惜地咬了一小口，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
表哥看着我们，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啃他的黑窝头，但我看见他啃的动作似乎慢了一些。
姥姥看着这一切，一首紧抿着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弛了一点。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那顿饭，我吃得很慢。
白面馒头很香，很甜，是我吃过最香甜的馒头，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哽在喉咙口，久久化不开。
白菜汤很清，几乎看不到油花，但喝下去，身子到底是暖和了一些。
我知道，我刚才的那个举动，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我需要学习、需要观察、需要小心翼翼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但至少，我迈出了第一步。
我用半个馒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笨拙地表达着：我不是来抢夺的，我是来融入的。
我不抢食，不争宠，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个狭小却可能是唯一能庇护我的砖房里，真正地扎下根来，活下去。
饭后，小姨开始收拾碗筷，安排睡处。
炕就那么点大，原本是表哥表妹睡一头，小姨和小姨夫睡另一头。
现在多了我，显得格外拥挤。
“丫蛋儿，晚上跟你桂兰姐睡这头，让你哥跟我们挤挤。”
小姨利落地重新铺着被褥，把里面一床看起来稍微新一点、干净一点的被子铺在了我和表妹的位置。
表妹似乎因为刚才那半块馒头，对我亲近了不少，主动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姐，我睡觉老实，不抢被。”
我点点头，心里却明白，这床好些的被子，大概又是“特意”给我这个“外人”的。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小姨把表哥的被褥挪到另一边。
躺下后，屋里熄了灯。
只有炉膛里还有一点未燃尽的煤块，发出暗红色的微光。
窗外风声依旧，偶尔传来远处厂区夜班的模糊声响。
表妹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黑暗中，我能听到另一边炕上，小姨和小姨夫压抑的、极低的说话声。
“……这往后可咋办……多了张嘴……”是小姨夫沉闷的声音。
“咋办？
能咋办？
那是我亲姐的孩子！
难不成扔外头冻死？”
小姨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行压抑着，“……孩子懂事着呢……你看今晚……懂事顶饭吃？
这月工资就那点，粮本上的定额……我省着点……我明天再去糊点火柴盒……总能熬过去……”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无奈的叹息和窸窸窣窣的翻身声。
我把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枕头里，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枕巾。
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拼命地咬住嘴唇，任由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我都知道。
我都明白。
那半个馒头，那床稍好的被子，小姨红肿的眼睛，小姨夫沉默的疲惫，还有这黑暗中无奈的叹息……这一切，我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八岁的世界，一夜之间，从只有父母羽翼下的温暖无忧，变成了需要揣摩人心、计算口粮的艰难求生。
但我不后悔掰开那个馒头。
那是我给自己选择的，在这个冰冷世界里，活下去的方式。
我在泪水中，紧紧地攥住了被角。
砖房外，北风依旧呼啸，但在这个拥挤的、充满煤烟味的小屋里，我找到了一个暂且安身的角落。
未来如同窗外的夜一般漆黑漫长，但我知道，从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起，我必须开始学习，如何做一棵石缝里的小草，坚韧地、沉默地、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活下去。
（第二章完，约43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