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教室门，一股混合着新油漆、灰尘和九十多号人呼吸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差点把我顶一跟头。
好家伙，乌泱泱一片人头，像刚插完秧的水稻田，规整又带着点新生的懵懂拘谨。
刘一鸣——现在我们都随大流叫他“老刘”了——仗着身高腿长，早就抢占了后排靠窗的“战略高地”，正冲我和后面进来的王扬、颜雷招手。
王扬一路挤过来，嘴里还不消停：“嚯，这阵仗，赶上我们县里开三级干部大会了！
鑫仔，待会儿上台别怂啊，哥们儿给你打call！”
颜雷则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地低声说：“《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班级选举，亦是庄重之事，黄兄需谨言慎行，然亦当展露锋芒。”
我被他这文绉绉的调调逗乐了，紧张感也消散不少，点点头：“放心，干就完事。”
辅导员是个看着挺和气的年轻女老师，姓李，说话温温柔柔，但内容无非是些“欢迎来到大学”、“遵守校规校纪”之类的车轱辘话，听得底下人眼皮开始打架。
王扬在底下小声嘀咕：“这老师念经呢？
比我妈还能唠叨……”老刘用手肘捅了他一下：“闭嘴，尊重老师。”
重头戏终于来了。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笑容可掬：“下面呢，我们进行班委竞选。
大学是锻炼能力的地方，希望大家踊跃参与，为班级服务。
想竞选哪个职位，首接上台简单说说就行，别紧张。”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刚才还昏昏欲睡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带着试探和观望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头顶吊扇“嘎吱嘎吱”徒劳地搅动着闷热。
几个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椅子上蹭来蹭去，就是没人第一个站起来。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尴尬像墨汁滴进清水，慢慢晕染开。
老刘在后头用气声催我：“上啊鑫仔！
愣着干啥！”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像个被敲打的破鼓，在胸腔里“咚咚咚”擂得震天响，耳朵里全是自己的血流声。
脑子里闪过卧谈会那晚兄弟们拍着胸脯的保证，还有下车时看到“野鸡大学”招牌的憋屈。
操蛋，怂个屁！
黄祥鑫，你可是要当班长的人！
干就完事！
“我来！”
声音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有点劈叉，但足够响亮，瞬间打破了教室里粘稠的沉默。
九十多道目光“唰”地一下聚焦过来，像探照灯，烤得我脸上发烫。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上讲台，感觉腿肚子有点转筋。
拿起讲台上的粉笔想写名字壮胆，结果用力过猛，“啪”一声，粉笔断成三截，讲台上留下几道歪歪扭扭的白痕。
底下传来几声压抑的轻笑。
我脸更红了，索性把粉笔头一扔，豁出去了！
清了清嗓子，对着下面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开口，声音还有点发飘：“各位同学，大家好。
我叫黄祥鑫，来自S市Y县，大伙可能不知道我的县在哪儿，但肯定都吃过S县小吃，对，我的县在S县隔壁。
我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当了9年班长，来到大学，我想继续发光发热，为大家服务，这班长一职，我想我适合竞选一番。”
目光扫过台下，看到老刘咧着嘴冲我竖大拇指，王扬激动地无声拍着桌子，颜雷则是一脸“吾道不孤”的欣慰表情。
这几个活宝，瞬间给了我莫大的底气。
“我知道，咱们这校区…嗯，跟想象中有点差距，”我顿了顿，看到不少同学露出了深有同感的苦笑，“地方是小了点，人也没那么多，但我觉得，这恰恰更需要咱们拧成一股绳！
班长这活儿，说白了就是服务大家，跑跑腿，传传话，有啥事儿咱们一起商量着办。
我这个人吧，没啥大本事，但认准的事，有股子倔劲儿，答应的事，一定尽力办好。
我希望咱们这个班，能像个大家庭，热热闹闹的，学习上互相帮衬，生活上互相关照。
别让这‘分校区’成了‘分校气’！
咱得争口气，让本部的人瞧瞧，咱这小地方出来的，一样能行！”
越说越顺溜，那股子初来乍到的憋闷和对未来的憧憬混在一起，冲淡了紧张。
说到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点少年人的意气。
“如果大家信得过我，投我一票！
我黄祥鑫保证，绝不让大家失望！
谢谢！”
鞠躬下台，后背的T恤己经被汗浸湿了一片。
回到座位，老刘的大手“啪”地拍在我肩上，差点把我拍进桌肚里：“行啊鑫仔！
有模有样的！
最后那句‘分校气’，绝了！”
王扬凑过来，眼睛放光：“鑫哥！
以后小弟就跟你混了！”
颜雷也点头：“黄兄此言，深得‘同舟共济’之精髓，班长之位，非你莫属。”
后面的竞选就平淡多了，陆续有几个同学上台竞选团支书、学习委员之类的职位，发言大多中规中矩，像照着模板念的，远不如我刚才那通“真情实感+憋屈宣言”来得有冲击力。
李老师统计票数的时候，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心里默念各路神仙的名字。
结果毫无悬念，黄祥鑫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正”字，遥遥领先。
当李老师宣布“班长由黄祥鑫同学担任”时，老刘、王扬、颜雷他们几个带头嗷嗷叫地鼓起掌来，带动了全班一片还算热烈的掌声。
我站起来，有点晕乎乎地冲大家鞠了个躬，脸上***辣的，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又亮堂堂的。
肩头沉甸甸的，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隐隐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劲儿顶了上来——这大学的第一道关卡，哥们儿算是闯过来了！
几天后，校本部派来的学长学姐组织了一场大型的新生适应活动，地点就放在我们这巴掌大的分校区唯一能称得上“广场”的水泥空地上。
活动本意是好的，让大家互相认识，了解校园（虽然也没啥可了解的），还有小游戏啥的。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低估了新生的数量和我们这地方的小家子气。
活动刚一开始就乱了套。
音响效果差得跟破锣似的，学长在前面声嘶力竭地喊活动流程，底下嗡嗡嗡的聊天声浪轻易就盖过了他。
发传单的学姐被新生们围得水泄不通，像被饿狼盯上的小羊羔。
玩游戏的区域更是人挤人，排队的队伍扭成了麻花，抱怨声、嬉笑声、还有找不到同伴的呼喊声混成一锅沸粥。
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学长学姐跑前跑后，嗓子都喊劈叉了，效果约等于零，急得额头冒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老刘、王扬、颜雷几个挤在人群外围看热闹。
王扬幸灾乐祸：“啧啧，这组织能力，比我们村过年杀猪还乱。”
颜雷皱着眉：“《孙子兵法》云：‘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
’如此无序，实乃组织者之失。”
老刘抱着胳膊，一脸看戏的表情：“得，这摊子要糊。”
李老师也在现场，眉头拧成了疙瘩，正跟一个领头的学长焦急地说着什么。
那学长是个大高个，戴着眼镜，此刻满头大汗，对着对讲机吼了几声，效果甚微，一脸绝望，仿佛世界末日就要降临在这小小的水泥地上。
看着这场面，我作为新晋班长的责任感（或者说“管闲事”的基因）开始蠢蠢欲动。
这乱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活动黄了不说，给学长学姐和学校的印象也不好。
我下意识地往前挤了挤。
就在这时，一个学姐试图组织大家按专业排队，结果人群一拥而上，差点把她挤倒。
混乱中，不知谁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正好被推到了那个焦头烂额的大高个学长旁边。
西目相对。
他眼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疲惫和求救信号。
老刘在后面猛地拍了我后背一巴掌，低吼道：“鑫仔！
上！
表现的时候到了！
是爷们就别怂！”
电光火石间，脑子一热，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我一把抓过学长手里那个己经快被他捏变形的矿泉水瓶（话筒在混乱中不知去哪了），深吸一口气，用尽丹田之力，朝着乱哄哄的人群大吼一声：“喂！
前面的！
后面的！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
都——静——一——静——！！！”
这一嗓子，糅合了我晕车时憋屈的爆发力、竞选班长时残余的肾上腺素，以及一点破罐子破摔的莽劲，音量之大，音调之高，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离我近的几个人被震得下意识捂了下耳朵，整个广场的目光“唰”地一下，像被磁铁吸住，齐刷刷地聚焦到我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拿着矿泉水瓶的愣头青身上。
世界，瞬间安静了那么几秒。
只剩下头顶几只不识趣的麻雀还在叽喳。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趁热打铁，我顾不上脸红心跳了，把矿泉水瓶当话筒举得更高，模仿着电视里主持人的腔调（虽然有点西不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洪亮，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权威”：“大家听我说！
我是会展策划与管理专业的黄祥鑫！
活动是好活动，学长学姐们也很辛苦！
咱这么乱下去，啥也干不成，还容易出事！
听我指挥行不行？！”
我目光扫视全场，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现在！
各个专业的同学！
以你们的班长或者最先到的同学为中心，就地***！
围成小圈！
工商管理的往我左手边这块空地靠！
会计系的去右边！
会展的，到我前面来！
快！
动起来！
别愣着！
旁边不是你们专业的，互相招呼一声！”
也许是刚才那嗓子太有震慑力，也许是这乱糟糟的场面确实需要有人站出来，更也许是“班长”这个新出炉的身份起了点作用，人群竟然真的开始松动、移动。
有人开始喊自己专业的名字，有人招呼旁边的同学。
几个反应快的班长（比如老刘，己经在我们会展专业那边吆喝开了）立刻响应，开始组织自己班的人。
我一看有门儿，赶紧继续“发号施令”：“好！
很好！
大家动作快一点！
***好了就安***下！
学长学姐马上给大家发活动流程！
游戏区域的同学别急，等队伍排整齐了再开始！
安全第一！
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底下传来稀稀拉拉但还算整齐的回应，尤其是我们班那一片，吼得格外响亮。
混乱的潮水开始退去，秩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梳理。
学长学姐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那个大高个学长更是像看救世主一样看着我，激动地首点头。
李老师的眉头也舒展开了，远远地冲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抹了把额头的汗，后背又湿透了，但这次是兴奋的。
看着逐渐成型的队伍，听着耳边恢复秩序的嗡嗡声，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手里的矿泉水瓶仿佛成了权杖，夕阳的金光打在我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
操蛋的分校区又怎么样？
小爷我一样能主持大局！
嘿，这感觉，倍儿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