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缠足民国七年的冬天，江宁城格外寒冷。沈家大宅的后院里，七岁的我缩在炕角，
眼睁睁看着母亲端来一盆热水和长长的白布条。油灯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怪。“芷兰，过来。”母亲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摇头，身子往后缩，
直到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母亲叹了口气，眼角细密的纹路在昏黄灯光下格外明显。
“女孩子家有一双大脚，将来怎么嫁得好人家？你爹已经在为你物色未来的夫家了，
可不能丢沈家的脸。”窗外，大哥和二哥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声音隐约传来。
他们从来不需要经历这样的夜晚。就因为我是女孩吗？我不懂。最终，
我还是被母亲和奶妈合力按住。当我的脚被浸入热水中时，
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能够自由奔跑的夜晚。“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母亲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毫不留情。她将我的四根小脚趾使劲向脚心扳去，
然后用白布一层层缠紧，每缠一层都用力拉扯，让布条深陷入肉。剧痛让我尖叫出声，
但母亲早有准备，往我嘴里塞了一团软布。“别怨娘，娘也是这么过来的。你外婆说，
女人的命就是疼出来的。”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透过朦胧的泪眼，
我看到母亲鬓角已有了白发。她才三十出头啊。那一夜，我在疼痛中半睡半醒，
仿佛自己就是那抹烛焰，风轻轻的一吹就会左右忽闪随时都会灭掉。天快亮时，
我听见母亲在低声啜泣。不知是为我，还是为她自己。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
听到父亲在门外训斥母亲：“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若是留了病根，折了价码，看你怎么交代！
”价码。原来我在父亲眼中，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这场病持续了半个月。
等我能够下床时，我的脚已经变成了所谓的“三寸金莲”。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从此，我再也追不上哥哥们的脚步了。2 私塾内外沈家在江宁算得上大户人家。
祖父是前清举人，父亲沈维礼则借着祖上的余荫和精明的头脑，在城里开了三家绸缎庄，
家道殷实。在我们这样的老式家庭，女孩子本不该读书。但民国后风气渐开，
父亲又是极好面子的人，不愿被人说沈家守旧，便请了先生来家里教我们兄妹识字。
私塾设在宅邸的东厢房。教书的周先生是个落魄秀才，脑后还拖着根花白的小辫子。
他教我们《三字经》《千字文》，偶尔也讲些《列女传》中的故事。“女子无才便是德。
”周先生总爱捻着胡须说这话，眼睛却时不时瞟向窗外的新式学堂。
大哥和二哥对读书毫无兴趣，总是找借口溜出去。而我却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每一个汉字。
书本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闺阁之外的广阔世界。有一天，
周先生悄悄塞给我一本皱巴巴的书，封面已经磨损，隐约可见“新青年”三字。“小心收好，
莫让你父亲看见。”他低声嘱咐。我如获至宝，躲在闺房里偷偷阅读。
里面的文章大多半懂不懂，但那种冲破牢笼的激情，却让我心跳加速。原来，
外面还有这样一群人在思考着国家的前途，在讨论着女性的解放。然而好景不长。一天下午，
父亲突然来到私塾，脸色铁青。“周先生，明日就不必来了。”他将一摞银元放在桌上，
“城里有人传言，说你给学生看些大逆不道的书刊。”周先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收拾行李。
临走时，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有遗憾，也有期望。新来的先生是父亲精挑细选的，
只教《女诫》《内训》，再三强调女子应当恪守的礼节规矩。但我心中已经种下的种子，
却悄悄生根发芽。3 闺中密友十六岁那年，
我家搬来了新邻居——从北平调任来的林参事一家。林家有个与我同龄的女儿，叫林婉清。
她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白衣黑裙的学生装，露出一双天然的大脚。这在江宁城里极为罕见。
我们很快成了朋友。婉清常在傍晚时分来我家串门，表面上说是与我一起绣花，
实则给我带来各种新书报。“芷兰，你看！”一天，她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这是胡适先生的新作，《贞操问题》。”我紧张地接过书，迅速藏到绣花篮底下。
“小心隔墙有耳。”婉清不以为然地笑了：“你都十六岁了，还怕父亲责骂？”我苦笑。
她不知道，父亲已经开始与几家世交商议我的婚事了。在我们这样的老式家庭，
女儿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嫁入好人家，为家族带来利益。“你知道吗？
北平的女学生已经可以上大学了！”婉清眼睛发亮，“我们为什么不能继续求学？
为什么一定要早早嫁人，相夫教子？”我低头看着自己扭曲变形的脚。即使有心，
我又能走多远呢？“芷兰，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甘心。”婉清握住我的手，“下个月，
城里要开办女子师范学堂，我们去报名吧！”我心头一震。女子师范学堂？
这意味着我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深闺，与各色人等交往，学习新知识。但父亲会同意吗？
果然，当我鼓起勇气向父亲提出这一请求时，他勃然大怒。“荒唐！
沈家的女儿出去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你马上就要订婚了，安分些！”那晚，
我独自在庭院里坐了很久。月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婉清的话在我耳边回响：“我们为什么不能继续求学？为什么一定要早早嫁人？”是啊，
为什么？4 定亲民国十五年春，我十八岁，父亲为我定下了亲事。
对方是苏州丝绸大王赵家的独子赵守仁。这门亲事对沈家的生意大有裨益，父亲很是满意。
“赵家是苏州名门，你过去是当少奶奶的命。”母亲一边为我试穿新做的嫁衣，一边安慰我，
“守仁那孩子我见过，文静老实，不会亏待你的。”我默不作声。听说赵守仁从小娇生惯养，
虽然上过新式学堂，却毫无主见，全听父母安排。这样的婚姻，会幸福吗？定亲仪式那天，
赵家来了不少人。赵守仁确实如母亲所说，白白净净，举止得体，但眼神空洞，
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仪式结束后，两家人围坐喝茶。
赵老爷突然说：“如今时局不稳，北伐军势头很猛，听说已经打到了湖南。咱们生意人家，
最怕动荡。”父亲连连点头：“亲家说得是。所以我想，不如早点把孩子们的婚事办了，
也好了却一桩心事。”“正合我意。”赵老爷抚掌笑道，“下个月初八就是黄道吉日。
”下个月？我手中的茶盏差点掉落。这么快？饭后，赵守仁被安排与我独处一炷香的时间。
这是定亲的规矩，让两个年轻人有机会说几句话。“沈小姐。”他拘谨地开口，
“听说你喜欢读书？”我点点头，鼓起勇气问：“赵公子，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他愣了一下，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自然是继承家业，光耀门楣。
”“那......你对女子上学怎么看？”赵守仁笑了笑：“女子识几个字便好，
学问多了反而生事。我母亲就不识字，不也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的心沉了下去。
当晚，婉清翻墙进来找我。听说我下个月就要成亲，她急得直跺脚。“芷兰，
你不能就这么认命！苏州女子师范正在招生，我们可以一起去报考！
”我摇头：“我爹不会同意的。”“那就逃！”婉清抓住我的肩膀，“现在是民国了，
我们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逃？这个字让我不寒而栗。一个裹小脚的女子，能逃到哪里去？
更何况，这会给我的家庭带来怎样的耻辱？但留在沈家，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这就是我的命运吗？那一夜，我辗转难眠。天亮时分，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5 逃婚婚期前三天，沈家大宅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
母亲忙着清点嫁妆，父亲与账房核对礼单，下人们来回奔波，为婚礼做准备。
没有人注意到我异常的平静。我悄悄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里面有几件换洗衣服、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还有婉清送给我的那些书刊。我知道，这一走，
就再也回不来了。傍晚，我以向祖宗祈福为由，独自去了祠堂。跪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我心情复杂。“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女芷兰今日将离沈家而去，非为不敬，
实为追寻新时代女子应有之权利与自由。若蒙庇佑，他日必光耀门楣，不负沈氏之名。
”磕了三个头后，我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按照计划，
我趁夜色从后门溜出，婉清和她哥哥已经在巷口等候。我们将乘夜班船离开江宁，前往上海。
“都安排好了，”婉清低声说，“我表哥在上海教书，他会接应我们。”我心跳如鼓，
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就在我们即将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二妹，
你要去哪里？”我浑身一颤，缓缓转身。大哥站在阴影里，面色凝重。他今年刚满二十，
已是父亲生意上的得力助手。完了，我想。一切都完了。大哥走上前来，
目光落在我肩上的包袱上。良久，他长叹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拿着，
”他塞到我手里，“外面世道不太平，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不容易。”我愣住了：“大哥，
你......”“我虽然不懂你们新派人的想法，”大哥苦笑，“但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赵家那边，我会想办法周旋。”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从未想过，
这个平日里最守旧的大哥，会在我人生最关键的时刻伸出援手。“快走吧，趁还没人发现。
”大哥推了我一把，转身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与婉清消失在夜色中。
船离开江宁码头时，我站在甲板上，望着渐行渐远的故乡，心中百感交集。
前方是未知的世界，但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6 上海时光上海比我想象中还要繁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