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卓清砚,一个靠着官府助学金,才勉强挤进这所京城第一女子书院的寒门学子。在这里,
我什么都没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脑子里那些别人还没读过的书,
和手里这支下笔从不犹豫的笔。所有人都以为,我的人生剧本,就是在毕业考核上,
被院长那娇纵的侄女踩在脚下,成为她才名远扬的垫脚石。
他们给我安排的罪名是:文章辞藻华丽,轻浮无状,有失德之嫌。负责给我定罪的,
是她家买通的评委,一个只知摇头晃脑背死书的老夫子。他们都以为,
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只能跪下认罪,或者哭哭啼啼地辩解。可惜了。他们不知道,
我脑子里装的,不止是四书五经,还有千年文海。他们更不知道,我的膝盖,
生来就比石头还硬。剧本写好了,审判也开始了,但谁是真正的执笔者,
谁又是被审判的小丑,那得比过才知道。1我叫卓清砚。清水的清,砚台的砚。
我爹是个穷秀才,一辈子没考上举人,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代他,用这方砚台,
磨出点名堂来。所以,进了这所学费贵得能买下一座小宅院的“静淑书院”,
我每天只做三件事:读书,练字,饿肚子。没办法,官府的助学金只够我吃住,
买书买纸笔的钱,都是我替书院的抄书,一个字一个字换来的。所以当我的同窗,
院长的亲侄女江若兰,带着两个跟班,堵在我那张只有半张窗户的小书桌前时,我头都没抬。
我的手腕很酸,今天抄的是一部生僻古籍,一千字才能换十文钱。“卓清砚,
明日就是结业大考,你还有闲心在这抄书?”江若兰的声音,跟她身上熏的百花香一样,
又甜又腻,钻进耳朵里让人发慌。我停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才慢慢抬头看她。
她今天穿了身新裁的云锦长裙,领口绣着振翅欲飞的蝴蝶,头上戴着赤金点翠的步摇,
随着她一晃脑袋,那点翠上的光,晃得我眼睛疼。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我这种人,
跟江若兰是天生的对头。她是云,我是泥。她生下来就在罗马,我这种人,得光着脚跑到死,
也未必能看到罗马的城墙。她看不惯我,我知道。尤其是每次课业评比,
我的文章都被夫子贴在讲堂最显眼的位置,而她的,总在最下面。“我这不是闲心,
是手停口停。”我实话实说,拿起手边的馒头啃了一口。这是我今天的晚饭。又干又硬,
剌嗓子。江若兰身边的跟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若兰姐你看,她就这点出息,
为了几文钱,连大考都不准备了。”“就是,到时候评个末等,被赶出书院,
看她还怎么抄书。”江若tr脸上挂着得体的,或者说,假惺惺的微笑。
“卓妹妹说的哪里话,你的才学,我们书院谁人不知?只是妹妹你啊,性子太傲,
不懂得变通。”她说着,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轻轻点了一下我刚抄好的书稿。
那上面有一滴墨迹还没干。被她的指尖一碰,糊了。这一页,一千二百字,白抄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但我脸上没表现出来。我只是把那张废稿抽出来,揉成一团,
扔进了脚边的废纸篓。“江师姐教训的是,我脑子笨,确实不太会变通。
”我继续啃我的馒头。江若兰见我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她想看我生气,想看我失态,想看我跟她吵。但我偏不。跟她吵架,是浪费我啃馒头的时间。
“哼,不识抬举。”她身边的跟班替她骂出了声。江若兰拉了她一下,
又恢复了那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柔声说:“卓妹妹,我是好心提醒你。明天的结业大考,
评委可不止咱们院的夫子,还有从国子监请来的闻老夫子。闻老夫子最重德行,
你这文章……还是收敛些好。”我心里“咯噔”一下。闻老夫子?那个出了名的老古板,
认为女子写文章,就该写点相夫教子、女红烹饪,写个花鸟鱼虫都算“心思活络,
不守妇道”的老顽固?江若兰看我脸色变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看来卓妹妹是知道闻老夫子的。那我就不多说了,妹妹好自为之。”她说完,
带着两个跟班,扭着腰走了,留下一阵浓得化不开的香风。我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
喝了一大口凉水,才把那股气顺下去。我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江若兰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不是好心,是***,是预告。她在告诉我,明天的考场,
她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我往里钻。我走到水盆边,洗了把脸,
冰冷的水让我脑子清醒了不少。我回到书桌前,重新铺开一张纸,提起笔,手腕却有点抖。
不是怕。是气的。我辛辛苦苦读了十年书,熬了无数个夜晚,
不是为了在她们这种人设定的规矩里,写那种言不由衷的垃圾文章。我深吸一口气,
把笔重新蘸满了墨。然后,我听到了隔壁房间,我的好友何玲的声音。“清砚!清砚!
不好了!你快出来看!”我推开门,何玲正急得满头大汗,指着院子里的水井。“你看!
不知道谁那么缺德,把一桶烂泥倒进井里了!这下咱们都没水用了!”我走到井边,
探头一看,果然,原本清澈的井水,现在浑得跟黄河一样,还飘着烂菜叶子。
书院里我们这些寒门学子住的偏院,就这一口井。没了这口井,
我们明天早上连洗漱的水都没有,更别提磨墨了。我的目光,
落在了井边那块湿漉漉的泥地上,上面有几个模糊的脚印。其中一个,很小,很秀气,
跟我今天下午看到的,江若兰脚上那双新绣鞋的轮廓,一模一样。我闭上眼,再睁开。行。
不让我磨墨是吧。我转身回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小的木箱子。打开箱子,
里面是一块小小的,已经快要用尽的墨锭。这是我爹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他说,
这是徽州的老坑松烟墨,一点点就能磨出又黑又亮的墨汁来。我拿着墨锭,走到桌前,
拿起我的砚台。然后,我的手停住了。我的砚台里,被人用猪油和饴糖,糊得严严实实。
那黏腻的油脂混着糖,已经渗进了砚台的石纹里,别说磨墨,现在连只苍蝇站上去都得打滑。
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甜腻又恶心的味道。何玲也闻到了,她冲进来,看到我的砚台,
气得脸都白了,“这……这也是江若兰干的?她怎么能这么恶毒!”我没说话。
我只是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那油腻的混合物,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上好的猪油,
还混着桂花味的饴糖。这种东西,寻常学生宿舍可没有。我慢慢地,
用指甲刮着砚台里的污垢。刮了很久,才刮下来薄薄一层。何玲急得直跺脚,
“这可怎么办啊!明天就要大考了!没了笔墨,你怎么写文章?
”我把指甲上的油污蹭在废纸上,然后抬起头,看着窗外那轮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平静地说:“笔,我有。墨,我也有。”“天不给我水,我就用我自己的血。
”“她们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让我考不成,那我偏要考个第一回来,给她们看。
”2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何玲看我眼下一片乌青,吓了一跳,
“你一晚上没睡?”我点点头,“嗯,刮砚台。”我把那方被我用小刀一点点刮干净,
又用皂角水反复清洗了十几遍的砚台递给她看。虽然石纹里还有些油渍的痕迹,
但总算能用了。何玲心疼得不行,“你这又是何苦,大不了跟夫子说,借一方砚台用就是了。
”我摇摇头,“不。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也是我的脸面。她们脏了我的砚台,
我就得亲手把它洗干净。我要让她们知道,有些东西,她们脏不了。”去考场的路上,
我又碰到了江若兰。她看起来容光焕发,显然昨晚睡得很好。看到我手里的砚台,
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卓妹妹早啊,看你精神不太好,
可要当心身体,别在考场上晕过去了才好。”她笑着说,语气里满是关切。
“多谢江师姐关心,我身体好得很,扛得住。”我回了她一个同样灿烂的微笑。
考场设在书院最大的讲堂“明德堂”里。我们进去的时候,几位评委已经正襟危坐了。
正中间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国子监闻老夫子。闻老夫子大概六十多岁,山羊胡,三角眼,
一脸的“天下女人都欠我钱”的表情,看人的时候,眼神跟刀子似的,刮得人皮肤生疼。
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轻蔑。那种对女学生的,根深蒂固的瞧不起。我没理他,
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考题已经发下来了。一张宣纸,
上面龙飞凤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风不止。这个题目,可大可小,可深可浅。
可以写自然界的风,春风夏风秋风冬风。可以写人世间的风,功名利禄,世事变迁。
也可以写内心的风,七情六欲,心潮起伏。这是个好题目,也是个坏题目。写得好,
就是千古名篇。写得不好,就是无病***。我看到江若兰拿到题目后,
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看来,她提前知道考题了。我开始磨墨。昨晚刮干净的砚台,
磨起来还是有点涩,不如以前顺滑。但我不在乎。我爹的墨锭,混着昨晚我刮砚台时,
不小心划破手指渗进去的一点血,磨出来的墨汁,比平时更黑,更浓。我闭上眼,开始构思。
风不止……我想到了我爹,一辈子怀才不遇,最后郁郁而终。他心里的那股不平之风,
到死都没停过。我想到了我自己,在这书院里受尽白眼,像一棵在风中摇曳的小草,
随时都可能被连根拔起。我还想到了这个时代,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涌动。
那些看不见的风,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我要写的,不是小女儿家的伤春悲秋。我要写的,是天地之风,是家国之风,
是足以撼动山河,吹彻古今的,烈风。我睁开眼,提笔,落笔。“……夫天地为炉,
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激于宇宙之间。其微时,拂面不觉,
其怒时,拔木摧山……”我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周围所有的人。我能感觉到,
我的血在燃烧,我的灵魂在呐喊。那些我读过的书,那些我经历过的苦,
此刻都化作了笔下的文字,奔涌而出。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监考的夫子敲响了结束的铜锣,我才写下最后一个字。收笔,搁笔。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我抬头,看到江若兰已经交了卷,
正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我。我没理她,仔细检查了一遍我的卷子,确认没有错字,
才把它交了上去。所有人的卷子,都摆在了评委席上。几位书院的夫子先看,
他们看到我的卷子时,大多露出了惊艳和赞许的表情。然后,卷子传到了闻老夫子的手上。
他拿起我的卷子,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
山羊胡一抖一抖的。整个明德堂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
终于,他看完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我的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啪”的一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心里一沉。我知道,好戏要开场了。3闻老夫子清了清嗓子,那声音,
跟乌鸦叫一样难听。“今年的结业大考,诸位学子的文章,老夫都看过了。”他顿了顿,
三角眼扫视了一圈堂下的我们,“大多都还算中规中矩,守着女儿家的本分。
只有一篇……”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我身上,锐利得跟要在我身上戳两个洞似的。
“……狂悖不堪,哗众取宠!”四个字,像是四块大石头,砸在了鸦雀无声的明德堂里。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我身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茫然。
江若兰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开始上扬了。她用手帕轻轻掩着嘴,但那双眼睛里的得意,
怎么都藏不住。我站在那里,没动,也没说话。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闻老夫子,等他把话说完。
果然,他拿起我的卷子,像拿着什么脏东西一样,用两根手指捏着,展示给众人看。
“这篇《风不止》,通篇辞藻堆砌,言语浮夸!什么‘天地为炉’,什么‘宇宙之间’,
一个女子,不想着相夫教子,却妄谈天地宇宙,简直是不知羞耻!
”“更不用说后面这些句子,‘撼山河,动乾坤’,‘吹枯拉朽,涤荡尘埃’,杀气腾腾,
毫无温柔敦厚之风,毫无闺阁之仪!这哪里是文章,分明是市井泼妇的叫骂!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山羊胡一颤一颤的。“依老夫看,此等文章,
立意虽有可取之处,但通篇华而不实,心术不正!长此以往,必将败坏我朝女子德行,
动摇国本!”他最后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几乎是给我定了死罪。“败坏德行,动摇国本”,
这顶帽子扣下来,别说结业了,我可能直接就要被送进大牢。堂下的学生们,
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天呐,这么严重?”“卓清砚这次是踢到铁板了。
”“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整天一副清高的样子,活该!”江若兰在一旁,
适时地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对身边的跟班小声说:“唉,我早就劝过卓妹妹,
让她收敛一些,她就是不听。这下可好……”声音不大,但刚好能让我和我周围的人都听见。
真是好一朵善解人意的白莲花。几位书院的夫子,面面相觑。
他们显然不认同闻老夫子的看法,但闻老夫子是国子监来的,是前辈,是权威,
他们不敢反驳。院长江海山坐在最边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端着茶杯,慢慢地喝着茶,
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整个明德堂,成了闻老夫子一个人的舞台。他痛斥完我的文章,
把卷子扔回桌上,然后看着我,冷冷地说:“卓清砚,你自己说,你写这等文章,是何居心?
”这是要我当众认罪了。只要我一认罪,这件事就成了铁案,再也翻不了身。我能感觉到,
所有人的压力,都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我甚至听到了何玲紧张的呼吸声。我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对着评委席,盈盈一拜。动作标准,姿态谦卑。所有人都以为我要认错了。
江若兰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绽放开来。然而,我抬起头,
直视着闻老夫子那双浑浊的三角眼,用一种不大不小,但足以让全场都听清的声音,开口了。
“学生卓清砚,敢问闻夫子。”我的声音很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柔婉。“学生才疏学浅,
斗胆请教夫子一个问题。”4闻老夫子显然没料到我敢当众反问他,愣了一下,才板起脸,
没好气地说:“有什么问题,说!”他大概觉得,我不过是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我继续保持着那种谦卑的姿态,柔声说道:“夫子方才斥责学生的文章,‘辞藻华丽,
言语浮夸’。学生不敢辩驳,只是心中有一惑,不解不明,辗转难安。
”我这番话说得极其诚恳,配上我此刻略显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就像一个真心求教的后辈。
闻老夫子捋了捋他的山羊胡,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得意,“说吧,
老夫今日就点化点化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顽徒。”很好。他上钩了。我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点烟火气。“学生想请教夫子,三国时曹子建所作之《洛神赋》,
其中警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又言‘远而望之,
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此等句式,可谓字字珠玑,句句锦绣。
敢问夫子,这算不算辞藻华丽?”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明德堂里,清晰地回荡。
闻老夫子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洛神赋》是什么?那是千古名篇,
是文人墨客无不拜服的辞赋之祖。他说《洛神赋》辞藻华丽?
那等于是在说整个文学史都有问题。他要是敢说一个“算”字,不出一个时辰,
他就会成为整个京城读书人的笑柄。他要是说“不算”,那他刚才给我定的罪名,
就站不住脚了。他被我这一个问题,直接顶在了墙角,左右为难。堂下的学生们,
也都不是傻子。有些人已经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江若兰的脸色,
也开始有点发白。闻老夫子嘴唇哆嗦了半天,
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洛神赋》乃传世经典,
岂是你这等黄毛丫头的涂鸦之作可以比拟的?”“哦?”我故作恍然大悟状,
“原来夫子的意思是,经典名篇,便可以用华丽辞藻。而学生之作,便不能用。
这其中的分别,是在于文章的好坏,而不在于辞藻本身了?”我没等他回答,
又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学生还想请教夫子。前唐白学士所作之《长恨歌》,
洋洋洒洒千余言,写尽帝王情爱。其中‘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可谓穷尽奢靡,极尽渲染。敢问夫子,一个臣子,
如此描摹君王私情,算不算浮夸?算不算有失人臣之德?”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狠。
《长恨歌》写的是谁?是唐明皇和杨贵妃。闻老夫子要是敢说白居易写得浮夸,
说他有失人臣之德,那就等于是在公然批判一位被后世无数帝王推崇的大文豪。这罪名,
他担不起。闻老夫子的脸,已经从刚才的白色,变成了猪肝色。他指着我,
“你……你……你……”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还是那副恭敬的样子,
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方便他老人家能看得更清楚。“学生愚钝,还望夫子解惑。
为何曹子建写洛神之美,写得‘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便是千古流芳?
为何白学士写帝王之情,写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便是字字血泪?
而学生区区一篇《风不止》,只写了‘天地宇宙’,便成了‘狂悖不堪,不知羞耻’?
”“难道这文章的好坏,不是看它的风骨与气韵,而是看写文章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高官还是白身吗?”我最后这个问题,问得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
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尤其是扎进了闻老夫子那颗腐朽不堪的心。我看到他的手,
已经开始发抖了。5闻老夫子大概是被我逼急了,终于想出了一个反驳的理由。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曹子建、白学士,皆是何等人物?他们胸中有丘壑,笔下有乾坤,
其文采斐然,乃是为‘道’服务!而你呢?你小小年纪,不思女德,却妄谈家国天下,
你心中可有‘道’?你的文章,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是空中楼阁,是镜花水月!
除了炫技,一无是处!”他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总算挽回了一点“权威”的面子。
他把问题,从“能不能用华丽辞藻”,巧妙地转移到了“用华丽辞藻承载的是什么”上面。
这个反驳,很高明。如果我只是个普通学生,可能真的就被他唬住了。可惜,他碰到的是我。
我听完他这番慷慨陈词,非但没有慌乱,反而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觉得有点可笑的笑。
“夫子说得好。”我先是点头称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然后,我话锋一转。“夫子说,
文以载道。学生万分赞同。只是,学生不才,敢问夫子,何为‘道’?”闻老夫子一愣,
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一个哲学问题。他昂首挺胸,想当然地回答:“道,自然是圣人之道,
是纲常伦理,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说得好!”我又一次赞同他,然后紧接着问,
“那《诗三百》,开篇第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请问夫子,
这首诗,载的是哪门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它载的,
不过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爱慕之情罢了。孔圣人删定《诗经》,
为何要将这首‘靡靡之音’放在开篇?”“这……”闻老夫子又被我问住了。
“学生再问夫子,屈子行吟泽畔,留下《离骚》一篇。其中充满了奇诡的想象,香草美人,
神龙驾车。他为何不直接写一篇奏折,痛陈朝廷弊病?
他为何要用这种看似‘不切实际’的浪漫笔法,来抒发他的政治抱负和爱国忧思?
”“还有太史公,一部《史记》,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他为何要在记录枯燥史实的同时,为项羽写下《垓下歌》那般英雄末路的悲歌?
为何要为刺客们单独立传,将那些‘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个人恩仇,也载入史册?
”我每问一个问题,就往前走一步。我的气势,在不断攀升。而闻老夫子,
在我步步紧逼之下,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后退了。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些……这些都是特例!是圣人大家,自然可以不拘一格!”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特例?”我笑了,笑得更开心了,“原来在夫子眼中,文学史上这些璀璨的明珠,
都只是‘特例’?那请问夫子,什么是‘常例’?
是不是只有那些四平八稳、味同嚼蜡的八股文章,才是夫子心中的‘常例’?
是不是只有把女人的思想,都禁锢在一方小小的庭院里,只许她们写风花雪月,写针线女红,
才是夫子心中的‘正道’?”“学生今日,之所以写这篇《风不止》,写的正是心中块垒,
是家国之思,是天下之念!我虽为女子,但我读圣贤书,所学到的,不是三从四德,
不是逆来顺受,而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担当!
”“我的文章,辞藻或许是华丽了些,但敢问在座诸位,我哪一句,说错了?我哪一字,
不是发自肺腑?”“难道,只有男儿可以心怀天下,我等女子,便只配在闺房中绣凤描鸾吗?
”“难道,只有男儿可以指点江山,我等女子,便只配在庭院里哀叹秋伤春吗?
”“若真是如此,那我们今日,又何必坐在这明德堂里,读这些圣贤书?!”我最后几句话,
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整个明德堂里,一片死寂。那些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女学生们,
此刻都怔怔地看着我。她们的眼神里,有震惊,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火焰。
她们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她们从小被教育的,
就是如何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而我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
把那层包裹在她们思想外的,名为“规矩”的壳,给敲碎了。6闻老夫子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的脸,从猪肝色,变成了青色,最后变成了死灰色。他张着嘴,像是离了水的鱼,
徒劳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一个女学生,
还是一个他眼中的“寒门丫头”,如此当众驳斥得体无完肤。他的学术尊严,他的夫子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