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手中那封薄薄的信纸攫住,长腿一迈,拨开散落在地上的其他信件,在那狭小却充满宫雪气息的客厅地板上蹲了下来,一封接一封地翻捡、确认着日期。
艾伦看着他这副样子,原本冲天的怒火忽然哽咽住,只剩下一种酸楚的无力感。
她别开脸,不再说话。
京川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只能焦虑地看着纪柏林近乎失态的举动。
纪柏林的动作很快,他掠过那些带着青春悸动的信封,指尖触碰到一封印着简单素雅花纹、相对较新的信封。
右下角的日期,让他伸出的手指顿住,微微颤抖起来。
——一个月前。
正是元宵刚过,国内还弥漫着节日余韵的时候。
京希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穿梭在各大商场和精品店,精心为两家长辈挑选礼物。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期待的光彩,挽着他的手臂,笑语嫣然。
两家的长辈早己将他们视作一体,那次拜访,席间言笑晏晏,充满了对其乐融融未来生活的展望。
他配合着,应酬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是一片沉寂,只觉得那热闹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而就在同一天,世界的另一端。
在柏林这间寒冷的公寓,宫雪刚刚从医生那里接过最终的判决书——胃癌晚期,最多两个月。
冰冷的诊断词凿穿了她所有的侥幸。
半年前,她穿着一袭灼目的红裙,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毅然决然地逃离故土,逃离那个让她心碎的男人和所有不堪的过往。
而一个月前,曾经明艳如火的她,只能裹着厚实却依然抵御不了从内里透出的寒意的被子,缩在这张孤零零的病床上。
窗外是未化的积雪,室内是死亡提前降临的冰冷寂静。
纪柏林死死捏着那封信,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旧纸张的尘埃和一种无形的苦涩。
几乎是屏着呼吸,他极其缓慢地拆开了那最后一封信。
信纸是新近的,不像八年前那封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依旧工整,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虚弱和勉强,笔画偶尔虚浮颤抖,仿佛写下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
信的内容柏林:大概这是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了。
医生刚刚来过,给了我一个明确的期限。
也好,总算不用再猜了。
两个月,比我想象的短些,但也足够了收拾我这一地的狼藉。
窗外又下雪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好像能把所有肮脏的、痛苦的、不甘的东西都掩盖掉。
突然想起元宵节了。
国内应该还很热闹吧?
你……还好吗?
我这里的冬天太长了,长得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
不过没关系,我的时间快到了,等不到了。
也好。
都过去了。
勿念。
雪于一个雪日没有怨恨,没有指责,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只有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平静和疲惫,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告别。
纪柏林捏着信纸,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信纸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晃动。
他似乎能看到那个瘦削苍白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是如何强撑着病体,用颤抖的手,写下这最后平静的诀别。
而他呢?
他在那个时候,在温暖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屋子里,扮演着一个幸福的、即将迎来新婚的准新郎。
“柏林哥……”京川担忧地小声唤他。
纪柏林闭上了眼睛,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空洞。
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这间充满宫雪痕迹的空荡公寓,最后落在窗外——那里,异国的天空依旧是一片灰蒙蒙的、压抑的冷色。
艾伦看着他煞白的脸色和那双骤然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刻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寂静,再次吞噬了一切。
纪柏林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被那些跨越多年的信件重重包围,恍惚中,一段被尘封许久的、几乎早己遗忘的记忆,猛地撞开时光的闸门,清晰地浮现眼前。
那是在一切尚未开始,或者说,在一切错误的轨迹尚未显现其狰狞全貌之前。
那时,他和京希刚刚确定关系不久。
成年男女,家世相当,郎才女貌,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甚至堪称完美。
他们的日子过得热烈而疯狂,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知疲倦,几乎日日黏在京希那套公寓里,享受着肌肤之亲带来的极致欢愉与短暂麻痹。
就是一个那样寻常又混乱的午后。
阳光透过拉了一半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里还弥漫着情欲未散的气息。
两人都累极,瘫在凌乱的床上昏昏欲睡。
突然,敲门声响起,不依不饶。
京希累得连眼皮都懒得掀,用光洁的脚丫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下,声音慵懒沙哑:“去开门……”纪柏林啧了一声,带着被打扰的不耐,胡乱抓过床边散落的裤子套上,赤着上身,带着一身暧昧的痕迹和未散的躁意,趿拉着鞋子走去开门。
门外的光线有些刺眼。
他皱着眉,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孩。
很漂亮,是那种带着清新和生涩却又挡不住明艳的漂亮,纪柏林看着她,女孩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同样惊讶地望向他——看着他***的上身、凌乱的头发以及一身掩盖不住的纵情痕迹。
她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明显的惊慌和失措,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开口询问,女孩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低下头,语速极快地说:“对不起!
我找错门了!”
说完,几乎是小跑着转身就往电梯口去,背影都透着尴尬和慌乱。
“……”纪柏林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弄得莫名其妙,低低咒骂了一句“搞什么”,随手重重关上了门。
刚回到房间,准备重新继续被打断的慵懒时光,那恼人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操!”
这次他是真的有点火大了,绷着脸再次走过去,猛地拉开门:“又敲错门了吗?!”
门口站着的却是京川。
少年咧着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一手亲昵地搂着刚才那个女孩的肩膀。
看到他这副样子,京川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反应极快地立刻抬起另一只手,猛地遮住了身边女孩的眼睛。
“柏林哥!
呃……姐夫!”
京川的声音带着点尴尬,又有点想笑,赶紧解释道,“我找我姐!
这我同学,宫雪!
我们来找我姐玩儿的!”
被捂住眼睛的宫雪,身体微微僵硬,露出的耳垂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纪柏林当时愣了一下,只觉得麻烦又扫兴,侧身让开,没好气地冲着里面喊:“京希!
你弟找你!”
……此刻,在地板的冰冷中,纪柏林攥紧了胸口前的衣料,那突如其来的回忆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早己不堪重负的心脏。
原来那么早。
原来他们的初见,竟是那样一副不堪的、浸透着他对另一个人欲望的荒唐画面。
而他后来给予她的,那些短暂的温存、那些无法兑现的承诺、那些最终的权衡和抛弃……与这不堪的初见相比,竟显得如此讽刺和残忍。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最初一闪而过的惊慌与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