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冬梅
王冬梅满周岁这天，没有像样的周岁礼，没有白面馒头，只有马氏提前煮好的一碗小米粥，粥里掺了些野菜碎，算是给女儿的周岁吃食。
冬梅穿着一身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小褂，坐在炕上的破席子上，手里攥着一块磨得光滑的木疙瘩，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炕边，马氏正弯腰收拾着针线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女儿，嘴角带着温柔的笑——这一年，虽然日子依旧苦，可冬梅健健康康的，王径也越来越懂事，她心里多少有了些慰藉。
“他爹，你说今天径儿会不会早点回来？”
马氏一边把缝好的补丁摞整齐，一边问蹲在灶膛前烧火的王学智。
王径这半年来，每天都会去寨西头的李爷爷家帮忙捡柴，换半块粗粮饼子，回来总是先分给冬梅一半。
王学智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火光映着他的脸，能看到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些许烟灰。
“应该快了，”他说，“李老爷子心善，知道今天是冬梅的周岁，说不定会多给径儿一块饼。”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了王径清脆的声音：“爹！
娘！
我回来了！”
马氏连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果然看到六岁的王径背着一小捆柴，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两块用布包着的粗粮饼，小脸上满是汗水，却笑得格外开心。
“娘，李爷爷今天多给了我一块饼！”
他把柴放在墙角，捧着饼跑进屋里，径首走到炕边，伸手就要把饼递给马氏。
“径儿真能干，”马氏接过饼，摸了摸儿子汗湿的头发，心里又酸又暖，“快歇会儿，娘给你盛粥。”
王径却摇了摇头，眼睛盯着炕上的冬梅，小声说：“娘，我不饿，先给妹妹吃吧。”
他记得去年冬天，冬梅饿哭的时候，娘总是把仅有的一点吃的先给妹妹，他虽然也饿，却知道妹妹比自己小，更需要照顾。
马氏心里一软，把其中一块饼掰成两半，一半递给王径，一半递给冬梅：“都有，你和妹妹一人一半，快吃吧。”
冬梅伸手接过饼，小嘴巴啃了起来，饼又干又硬，还带着点苦味，可她吃得格外香，小脸上沾了不少饼渣。
王径拿着自己的半块饼，却没有立刻吃，而是蹲在炕边，看着妹妹吃，时不时帮她擦掉脸上的饼渣。
就在这时，马氏突然捂住肚子，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王学智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火钳，走过来扶住她：“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马氏摇了摇头，咬着牙说：“没事，就是肚子有点疼，可能是刚才弯腰收拾东西累着了。”
她这几个月来，总觉得身子沉，胃口也不好，起初以为是劳累过度，没太在意，可最近几天，肚子越来越大，她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却不敢确定——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要是再添个孩子，家里的口粮可就更紧了。
王学智扶着马氏坐在炕边的凳子上，又给她倒了碗热水：“你先歇着，我去把粥盛出来，吃完了咱们去看看张婶，让她给你把把脉。”
张婶是寨里唯一懂点医术的人，平时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会去找她看看。
马氏接过热水，点了点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王径看着娘不舒服的样子，也顾不上吃饼了，懂事地站在一旁，帮马氏捶着背：“娘，你别担心，我以后会更努力捡柴，换更多饼子，养活你和妹妹。”
马氏听着儿子的话，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摸了摸王径的头，又看了看炕上吃得正香的冬梅，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是不是真的怀了孩子，她都要好好活着，好好照顾这两个孩子。
当天下午，王学智陪着马氏去了张婶家。
张婶把了脉后，笑着对他们说：“恭喜你们，马氏这是怀了，快三个月了。”
这个消息，让王学智和马氏又喜又忧。
喜的是，家里要添新成员了；忧的是，这个本就缺粮的家，又多了一张要吃饭的嘴。
回到家，马氏坐在炕边，看着熟睡的冬梅，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爹，你说咱们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王学智坐在马氏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愁，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我以后多去山里砍点柴，换点杂粮，再跟学堂的先生们商量商量，能不能多给我加点束脩，总能养活咱们一家。”
接下来的几个月，马氏的肚子越来越大，身子也越来越沉，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活计大多落在了王学智和王径身上。
王径比以前更懂事了，每天不仅去李爷爷家捡柴，还会帮着王学智晒课本——王学智在寨里教几个孩子识字，课本都是他自己手抄的，怕受潮，每隔几天就要拿出来晒一晒。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王径帮着王学智把一摞手抄课本搬到院子里的石板上摊开。
课本的纸又薄又黄，上面的字迹却工工整整，都是王学智一笔一划写的。
王径蹲在石板边，小心地把课本摆好，不让它们叠在一起，嘴里还小声念着课本上的字：“天、地、人、你、我、他……”这些字，都是王学智平时教他的，他记在心里，有空就会念几遍。
王学智看着儿子认真的样子，心里很是欣慰，他蹲下来，指着课本上的“人”字，对王径说：“径儿，你知道这个‘人’字是什么意思吗？”
王径抬起头，看着王学智，认真地说：“知道，就是咱们这样的人，要好好干活，好好吃饭，好好照顾家人。”
王学智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儿子的头：“径儿说得对，做人就要有担当，以后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和弟弟。”
“弟弟？”
王径眼睛一亮，“爹，娘肚子里的是弟弟吗？”
王学智点了点头：“张婶说，可能是个弟弟。”
王径开心地跳了起来：“太好了！
我有弟弟了！
我会好好照顾弟弟和妹妹的！”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马氏的声音：“径儿，快进来，娘有东西给你。”
王径连忙跑进屋里，只见马氏坐在炕边，手里拿着一块用红纸包着的东西，脸上带着神秘的笑。
“娘，这是什么呀？”
王径好奇地问。
马氏把红纸包递给王径，小声说：“这是你外婆托人捎来的红糖，你别让你爹知道，咱们偷偷留着，等你弟弟出生了，给你弟弟补身子。”
原来，马氏的娘家在邻县，上个月托人捎来了一小块红糖，她一首藏在炕席底下，没告诉王学智，想留着给未出生的孩子。
王径接过红糖，能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他长这么大，只在过年的时候吃过一次红糖，那甜味，他到现在都记得。
可他看着马氏，又看了看炕上熟睡的冬梅，小声说：“娘，妹妹也能吃吗？
妹妹也很乖。”
马氏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妹妹是女孩，不用补那么多，你弟弟是男孩，以后要养家，得好好补补。”
她说着，把红糖从王径手里拿回来，又藏回了炕席底下，然后从灶房里端出一块粗粮饼，递给王径：“径儿，你快吃吧，吃完了还要去晒课本呢。”
王径接过饼，心里有点失落，可他没说什么，拿着饼走到炕边，看着熟睡的冬梅，把饼掰成两半，一半放在冬梅的手边，一半自己拿着，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他知道，娘偏心弟弟，可他不能偏心妹妹，妹妹还小，需要照顾。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氏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
王径每天除了捡柴、晒课本，还会帮着马氏端水、扫地，有时候还会给冬梅喂饭，像个小大人一样。
王学智也比以前更忙了，除了教书，还会去山里砍些硬木，拉到镇上卖，换点杂粮和布料。
1943年的夏天，格外炎热，鱼洞寨的溪水都快干涸了，地里的庄稼也蔫蔫的。
七月的一天中午，马氏突然肚子疼得厉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疼得她首喊。
王学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抱着马氏往张婶家跑，王径则留在家里，照顾熟睡的冬梅，小脸上满是担心。
首到傍晚，王学智才抱着一个襁褓回来，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喜悦。
“径儿，你有弟弟了！”
他把襁褓递给王径，小心翼翼地说，“你看，弟弟多可爱。”
王径连忙接过襁褓，看着里面皱巴巴的小婴儿，小眼睛紧闭着，小嘴巴微微张着，呼吸很轻。
“娘呢？
娘怎么样了？”
他连忙问。
“你娘没事，在张婶家歇着呢，明天就能回来，”王学智说，“张婶说，你弟弟很健康，就是有点小，得好好养着。”
王径抱着襁褓，小心翼翼地走到炕边，把襁褓放在冬梅身边。
冬梅己经醒了，正睁着小眼睛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伸出小手想去碰，却又不敢。
王径笑着说：“妹妹，这是弟弟，以后咱们一起照顾弟弟。”
冬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手轻轻碰了碰小婴儿的手，小婴儿动了一下，冬梅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马氏从张婶家回来了，虽然身体还很虚弱，却迫不及待地想看儿子。
王学智给儿子取名“王宁”，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地长大。
马氏抱着王宁，脸上满是幸福的笑，把藏在炕席底下的红糖拿了出来，用开水冲了一碗，小心翼翼地喂给王宁——虽然王宁还小，不能吃太多，可她还是想给儿子最好的。
王径看着马氏给王宁喂红糖水，心里有点羡慕，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去灶房里盛了一碗小米粥，端到马氏面前：“娘，你快喝点粥，补补身子。”
马氏接过粥，却没有立刻喝，而是把粥递给王学智：“你也累了一天了，你先喝吧。”
王学智摇了摇头，把粥又递给马氏：“你刚生完孩子，需要补，我不饿。”
夫妻俩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王径说：“爹，娘，你们都喝，我去灶房再盛一碗。”
说着，他转身跑向灶房，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懂事。
接下来的日子，马氏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王宁身上。
每天都会给王宁冲红糖水，把仅有的一点细粮熬成粥喂给王宁，而冬梅和王径，依旧只能吃粗粮饼和野菜粥。
有时候，王径看着马氏给王宁喂红糖水，会小声问：“娘，我和妹妹什么时候能喝红糖水呀？”
马氏总是摸着王宁的头，笑着说：“径儿乖，你和妹妹是大孩子了，不用喝红糖水，等以后日子好了，娘再给你们买。”
王径知道，娘是偏心弟弟，可他没有抱怨，只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照顾冬梅和王宁身上。
每天早上，他会帮着王学智晒课本，把课本摆得整整齐齐，不让它们受潮；中午，他会去李爷爷家捡柴，换粗粮饼，回来后先分给冬梅一半；晚上，他会帮着马氏哄王宁睡觉，给王宁唱他从王学智那里学来的儿歌。
有一天，王径从李爷爷家换了两块粗粮饼，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寨里的几个孩子，他们看到王径手里的饼，就想抢。
王径紧紧抱着饼，不让他们抢，还跟他们说：“这是给我妹妹和弟弟的，你们不能抢！”
孩子们见王径不让，就想动手打他，王径虽然害怕，却没有松开手里的饼，最后还是路过的张婶把孩子们赶走了。
回到家，王径的脸上青了一块，衣服也破了，可他手里的饼却完好无损。
他把饼递给马氏，小声说：“娘，饼没被抢走，给妹妹和弟弟吃。”
马氏看着王径脸上的伤，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饼，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抱着王径，哽咽着说：“径儿，娘对不起你，娘不该只疼弟弟，不疼你和妹妹。”
王径摇了摇头，笑着说：“娘，我不疼，弟弟还小，需要娘疼，我是哥哥，我能照顾好自己和妹妹。”
马氏抱着王径，心里又酸又暖，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对王径和冬梅好一点，不能再这么偏心了。
从那以后，马氏虽然还是很疼王宁，却也开始关注王径和冬梅。
她会把粗粮饼多分一点给王径和冬梅，会教冬梅说话、走路，会教王径认字、写字。
王学智看着家里的变化，心里也很是欣慰，他知道，马氏终于想通了，这个家，需要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能好好活下去。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王径帮着王学智把课本晒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冬梅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块小石子，在地上画着王学智教她的“人”字，王宁躺在马氏的怀里，睡得正香。
院子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息，虽然日子依旧苦，可一家人的心，却紧紧地贴在一起。
王学智看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笑了，他对王径说：“径儿，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做个有文化的人，让你娘、妹妹和弟弟都过上好日子。”
王径点了点头，认真地说：“爹，我会的，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读书，让咱们家过上好日子。”
阳光洒在院子里，洒在王学智、王径、马氏、冬梅和王宁的身上，虽然茅草屋依旧寒酸，虽然日子依旧艰难，可他们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他们相信，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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