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叫乔桑,十八岁。我的嘴唇裂开了第三道口子,干得像村口那块被太阳晒爆的田。
我爹三天前出去找食,再没回来。娘躺在门板上,眼窝深陷。
要不是胸口还有那么一丝丝微弱的起伏,我真以为她已经是一块柴火了。家里最后一点存粮,
是半碗发了霉的谷糠,三天前就吃完了。村里的狗,上个月就分着吃了。现在,
连草根都快被我们刨绝了。我手里攥着一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刚从后山石缝里抠出来的。
上面还沾着几粒带血的土,是我抠破手指留下的。我把草根上的土捻掉,塞进自己嘴里,
用力地嚼。一股土腥味混着苦涩的汁液,刮得我喉咙***辣地疼。我强忍着咽下去,
感觉胃里像有把刀子在搅。我把剩下那一半,用我自己的口水润湿了,
小心翼翼地送到娘的嘴边。“娘,吃点。”门板上的人没有反应。我跪在她身边,
把那半截草根硬塞进她干裂的嘴里。她的牙齿松了,根本嚼不动。我只能自己先嚼碎了,
再像喂雏鸟一样,一点点哺给她。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望向村口。
太阳毒得把黄土烤成一片刺眼的白。我得去找水。找到水,娘就能多活一天。
爹……或许也能回来。我拿起墙角的水囊,那是我用猪膀胱做的,早就干瘪得不成样子。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村头传来“哐哐哐”的敲锣声。是村长老爷子的铜锣。
村里还活着的人,都跌跌撞撞地朝村长老爷子家的晒谷场走去。我也扶着墙,跟了过去。
晒谷场上,稀稀拉拉站着几十号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毫无生气。
村长老爷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头发全白了,胡子乱糟糟的,曾经挺直的腰杆也弯了。
他手里举着一个瓦罐,那是村里最后一口水。“乡亲们,”他声音沙哑,“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咱们都得死在这儿!”他顿了顿,环视着我们一张张绝望的脸。“我决定了,
咱们往南走!去云州府!我听说,那里还有朝廷的赈灾粮!”南迁。云州府。
这两个词让死寂的人群有了一丝反应。有人怯生生地问:“老爷子,去云州府……得走多久?
路上吃啥?”“是啊,咱们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村长老爷子深吸一口气,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知道难!可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往南走,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举起手里的瓦罐。“这是村里井里打上来的最后一口水。咱们把它分了,喝完就上路!
”“家里的铁器,能带的都带上!路上说不定能换点吃的,也能防身!
”“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往冒热气的地方奔!”人群沉默了。良久,
一个汉子哑着嗓子吼了一声:“走!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在路上!”“走!”“走!
”人群终于骚动起来,爆发出微弱的呼应。我也攥紧了拳头。走。我得带着娘走。
我跌跌撞撞跑回家,把娘背到我爹做的那个破板车上。板车只有一个轮子,推起来晃晃悠悠。
我把家里唯一一把生了锈的柴刀别在腰间,又把那个干瘪的水囊挂在脖子上。
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半个时辰后,一支由老弱妇孺组成的队伍,
离开了我们世代生活的村子。没人回头。因为身后,除了坟墓,什么都没有了。2路是黄的,
天也是黄的。太阳悬在头顶,炙烤着大地,要把人活活烤干。我们的队伍拉得很长,
走得极其缓慢。每个人都低着头,麻木地向前挪动。我推着独轮车,娘就躺在车上。
车轮滚过干裂的土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娘的呼吸越来越弱了,
我时不时就要停下来,用手指探探她的鼻息。那点微弱的热气,是我唯一的支撑。
队伍最前面是村长老爷子,他拄着一根树枝,走得一瘸一拐。他的儿子和儿媳妇,搀扶着他。
队伍里,几乎听不到说话声,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车轮的***。偶尔有孩子饿得受不了,
哭喊起来,很快就会被大人捂住嘴。哭,是浪费力气。眼泪,也换不来一滴水。
出发时分到的那一口水,早就被太阳蒸发干了。我的喉咙干得冒烟,每咽一下口水,
都像在吞刀片。到了下午,终于有人撑不住了。是村东头的王婆婆。她一头栽倒在地上,
就再也没起来。她儿子跪在她身边,嚎啕大哭。可哭声干瘪,挤不出一滴眼泪。
村长老爷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沙哑地说:“让她去吧,解脱了。
”没人有精力去挖坑。大家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绕过王婆婆的尸体,继续往前走。
她的儿子哭了一阵,也只能擦干没有眼泪的眼睛,跟上队伍。我心里发寒。我不敢看娘。
我怕,下一个倒下的,就是她。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土坡。
村长老爷子宣布就地休息。大家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人们被派出去,到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女人们则聚在一起,抱着孩子,
眼神空洞地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我守在娘的板车旁,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娘发烧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在这鬼地方,发烧就是要命的事。我急得团团转,
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没有水,没有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天彻底黑了。出去找食的男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个个垂头丧气。别说吃的,
连一根草根都没找到。这片土地,已经被蝗虫啃食得寸草不生。绝望笼罩着每一个人。夜里,
风刮了起来,带着凉意。我把身上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破袄子盖在娘身上,自己则缩成一团,
靠着板车。我饿得胃里绞痛,浑身发冷。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时候,
我们村的麦子长得比人还高。爹在田里割麦,娘在家里烙饼。麦香混着炊烟的味道,
飘出好远好远。我端着一碗井水,跑到田埂上,大声喊:“爹,喝水!”爹直起腰,
抹了一把汗,咧开嘴冲我笑。“桑桑真乖。
”……“桑桑……”一阵微弱的呼唤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猛地睁开眼,发现娘正看着我。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有些吓人。“娘,你醒了?”我惊喜地凑过去。她艰难地抬起手,
摸了摸我的脸。她的手干枯,却很温暖。“桑桑,”她气若游丝,
“别管我了……你自己……活下去……”“不!”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娘,
你不会有事的!我们马上就到云州府了!那里有粮食,有大夫!”娘摇了摇头,
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傻孩子……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她喘了口气,
来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了……”“你记住……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她的手,
从我脸上滑落。眼睛,也缓缓地闭上了。“娘!”我绝望地喊了一声,扑在她身上。可是,
她再也没有回应我。那晚的风,特别冷。吹得我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3第二天,天还没亮,
队伍就出发了。我没有哭。眼泪在昨天晚上已经流干了。我用柴刀在干硬的土地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刨了一个浅坑,把娘埋了。没有坟头,没有墓碑。
我只是捡了一块还算光滑的石头,放在上面,当作记号。然后,我拉起空了的板车,
跟上了队伍。板车轻了,我的心却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队伍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所有人都知道,下一个倒下的,可能就是自己。村长老爷子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好几次都差点晕过去,全靠他儿子儿媳妇架着。他的眼神,不再像出发时那样坚定,
多了几分浑浊和迷茫。我们又走了两天。这两天里,又倒下了五个人。队伍里的人,
从出发时的七十多个,锐减到了六十出头。我们带出来的最后一点点水,也彻底没了。
所有人的嘴唇都干裂得不成样子,有的甚至渗出了血珠。绝望在队伍里蔓延。开始有人抱怨。
“老爷子,这云州府到底还有多远啊?再走下去,咱们都得渴死!”“就是!
当初就不该听你的!留下来好歹还能死在自己家里!”村长老爷子靠在一块石头上,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儿子站出来,红着眼吼道:“都给我闭嘴!
我爹是为了大家好!谁再敢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人群安静下来,
但那种怀疑和怨恨的眼神,都投向了村长老爷子一家人。我知道,这个队伍,快散了。人心,
比干裂的土地,散得更快。到了第五天中午,我们走到了一处山谷。山谷里很安静,
静得有些诡异。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惊喜地大叫起来:“水!有水!
”所有人都跟疯了一样,朝他指的方向冲过去。我也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跑。果然,
在山谷的深处,有一汪小小的水潭。水潭不大,水质浑浊,上面还漂着几片烂叶子。
但这对于我们来说,不啻于救命的甘泉。大家争先恐后地扑到水潭边,把头埋进去,
像渴了半辈子的牲口一样,大口大口地喝着。我也挤过去,用手捧起水,拼命地往嘴里灌。
甘甜的潭水流过***涸的喉咙,带来了久违的舒畅。我贪婪地喝着,直到肚子发胀,
才停下来。村长老爷子被他儿子扶着,也喝了几口水。他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精神也恢复了少许。他站起来,对大家说:“大家把水囊都灌满!但是别喝太多,
当心肚子受不了!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等太阳下山再走!”劫后余生的喜悦,
让大家暂时忘却了疲惫和绝望。一些人甚至开始小声地交谈起来。我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坐下,
把水囊灌得满满的。我摸了摸腰间的柴刀,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水囊。
这是我活下去的全部依仗。我看着那些或坐或躺的村民,他们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
仿佛危险已经过去。可我心里,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这山谷,太安静了。安静得,
不像个有活物的地方。我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就在我们准备动身的时候,山谷的两侧,
突然冒出了一群人。他们衣衫褴褛,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木棍,石头,
甚至还有锄头。他们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我们,或者说,
盯着我们手里的水囊和那几件铁器。那眼神,和饿狼无异。也是流民。而且,
他们比我们更饿,更狠。为首的是一个独眼龙,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声音嘶哑地笑道:“各位兄弟,
行个方便。把水和铁器留下,你们就可以滚了。”我们这边的人,都吓傻了。
村长老爷子的儿子鼓起勇气,站出来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去云州府逃难的!
大家都是可怜人,何必为难我们!”独眼龙“呸”地吐了口唾沫。“可怜人?这世道,
谁不可怜?老子只知道,谁有吃的,谁就是爷!”他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顿,
恶狠狠地说:“少废话!交,还是不交?”我们这边的人,手里只有几把柴刀和镰刀,
而且个个饿得有气无力。对方人虽然不多,大概二十几个,但个个都是青壮年,眼神凶狠。
真要打起来,我们根本不是对手。村长老爷子挣扎着站起来,
颤巍巍地说:“这位好汉……水可以给你们一半……铁器是我们换粮食的家当……求求你,
高抬贵手,给我们留条活路吧……”独眼龙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东西,
你跟我讲条件?***也配?”他脸色一沉,吼道:“兄弟们,给我上!抢光他们的东西!
”那群人,瞬间朝我们扑了过来。4混乱。尖叫。哭喊。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柴刀,
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壁。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朝我扑过来,他的眼睛血红,
目标是我脖子上的水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在他快要抓住我的时候,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手里的柴刀挥了出去。“噗嗤”一声。柴刀砍进了他的肩膀。温热的血,
溅了我一脸。那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肩膀倒在地上。我呆住了。我杀人了?不,
我只是伤了他。可那种黏腻的血腥味,还是让我一阵反胃。但我没有时间去害怕。
因为另一个流民已经举着木棍,朝我的头砸了过来。我狼狈地一滚,躲开了致命一击。
木棍砸在我身后的石壁上,“砰”的一声,碎成了两截。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跌跌撞撞地往人群外跑。我不敢回头看。我只能听到身后传来我们村里人的惨叫声,
和那些流民猖狂的笑声。“把吃的交出来!”“老子杀了你!”村长老爷子的儿子,
那个叫大壮的汉子,挥舞着一把镰刀,疯了一样,护在他爹身前。他一个人砍倒了两个流民,
但很快,更多的木棍和石头就落在了他身上。他被打得跪在地上,浑身是血,
却依然死死地护着身后的父亲。村长老爷子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活活打死,
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畜生!你们这群畜生!”他捡起地上一块石头,
颤抖着朝独眼龙扔了过去。石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道。
独眼龙不耐烦地一脚踹在老爷子的心口。老爷子被踹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就再也没了动静。他死了。那个带领我们走出村子,给了我们最后一丝希望的老人,
就这么死了。我看到他的儿媳妇,也就是大壮的媳妇,抱着自己几岁大的孩子,跪在地上,
绝望地哭喊。独眼龙走到她面前,一把抢过她怀里的孩子。“不想让他死,
就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他狞笑着。女人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地磕头:“求求你,
求求你!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求你放过我的孩子!”独眼龙啧啧了两声,
把孩子像小鸡一样拎在手里。孩子的哭声尖利刺耳。我看到这一幕,心头一紧。
这个队伍的组织,在村长老爷子倒下的那一刻,就彻底崩溃了。村民们像没头的苍蝇,
四散而逃。有的人被追上,活活打死。有的人为了保命,主动交出了水囊和铁器。
我趁着混乱,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看到独眼龙把那个孩子扔还给了他娘,然后一脚把那个女人踹开,
从她怀里搜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铁锅。那是我们村里仅剩的几件铁器之一。
独眼龙满意地掂了掂,然后招呼着他的手下,开始搜刮战利品。我们村的人,死伤惨重。
活着的人,也都被抢得一干二净。这场血腥的械斗,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独眼龙那伙人,带着抢来的水和铁器,扬长而去,消失在山谷的另一头。山谷里,
又恢复了安静。只是这安静里,多了浓重的血腥味,和若有若无的***声。
我从巨石后走出来,看着眼前这片惨状,胃里一阵恶心。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有我们村的,
也有那些流民的。活着的人,或坐或躺,个个带伤,眼神麻木。希望,彻底破灭了。家没了。
村子,也没了。我踉跄地走到村长老爷子的尸体旁。他眼睛还睁着,
直勾勾地望着灰黄色的天空。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绝望。我伸出手,想帮他合上眼睛。
可我的手,抖得厉害。我环顾四周,寻找着熟悉的面孔。可我看到的,
只有一张张陌生的、被恐惧和痛苦扭曲的脸。我的家人,我的乡亲,就这样散了,没了。我,
只剩下一个人了。我笑了。在这片尸横遍野的山谷里,我竟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5天黑了。山谷里的风,带着一股尸体腐烂的腥臭味。活下来的人,不到二十个。
大家各自缩在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或许是,
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白天那场血腥的屠杀,抽干了我们最后一丝精气神。队伍散了。
村长老爷子死了,他儿子也死了。再也没人能把我们聚在一起。明天,大家就会各奔东西,
自寻活路。或者,自寻死路。我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水囊还在,
柴刀也还在。这是我活下去的全部资本。可接下来,我该去哪?还去云州府吗?
那个传说中有活路的地方,现在听起来,更像一个笑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我必须活下去。这是娘临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能让她失望。夜深了,
有人开始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是白天那个被抢走孩子的女人。她的丈夫死了,公公也死了,
现在只剩下她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的哭声,像一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可没人去安慰她。因为我们自己的明天,都还不知道在哪里。我摸了摸干瘪的肚子,
强烈的饥饿感涌了上来。我站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开始在尸体上翻找。我知道这很***,
很恶心。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要活下去。我先从那些流民的尸体开始。他们身上,
或许有吃的。我忍着恶心,在一个独眼龙的手下身上摸索着。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了。
我从他怀里,摸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块黑乎乎的饼子。硬得像石头。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塞进嘴里,用力地啃。饼子有一股怪味,像是混了土和血。
但我吃得狼吞虎咽。这是我这几天来,吃到的第一口真正的食物。吃完饼子,
我感觉胃里暖和了一些,力气也恢复了一点。我又在其他几具尸体上翻了翻,
但再没找到任何食物。我走到我们村里人的尸体旁,犹豫了一下。最终,
我还是没有去动他们。就当是,为自己留下最后一点人性吧。我回到自己的角落,
喝了一口水囊里的水。水很凉,但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不少。我必须离开这里。
天一亮就走。这里血腥味太重,很快就会引来野兽。而且,
我不想再看到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们曾经是乡亲,但从今天起,
我们只是挣扎求生的陌生人。在黑暗中,我睁着眼睛,一夜未眠。我想起了爹,想起了娘,
想起了村长老爷子。他们都死了。死在了这场该死的天灾人祸里。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爷不给我们活路?我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了。想这些没用。现在,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带着他们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
我站了起来。山谷里的人,大部分还在沉睡。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我所有希望的地方,
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朝山谷外走去。我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只是本能地,
选择了向南。太阳升起来了。把我的影子,在荒原上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的。
就像我这个人一样。6一个人走在荒原上,比一群人在一起时更危险。
白天的太阳能把人晒脱一层皮。夜晚的寒风能把人的骨头冻僵。最可怕的,
是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危险。我见过饿得两眼发绿的野狼,在离我不到百米的地方徘徊。
也见过形单影只的流民,像幽灵一样,远远地跟着我。我能活下来,
全靠我爹教我的那些东西。我爹是个好猎手。他教我怎么辨认野兽的踪迹,怎么寻找水源,
怎么在野外生火。这些在太平年间被我认为无用的东西,现在,成了我保命的本事。
我不敢走大路,只敢沿着山脊和干涸的河道走。白天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等太阳下山了再赶路。我的食物,是草根、树皮,还有偶尔能抓到的蜥蜴和虫子。有一次,
我饿了整整两天,饿得眼冒金星。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发现了一窝野兔。
我用尽了所有的智慧和耐心,设下陷阱,终于抓到了一只。我不敢生火,
怕烟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只能用柴刀,活生生地把兔子剥了皮,喝它的血,吃它的生肉。
那种血腥味,让我吐了好几次。可吐完之后,我还是强迫自己把肉咽下去。因为我知道,
不吃,我就会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吐过。我的心,变得和手里的柴刀一样,
又冷又硬。半个月后,我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整个人又黑又瘦,像个野人。我的水囊,
也空了。我已经两天没有喝到一滴水了。嘴唇干裂,喉咙像火烧一样疼。我必须找到水。
我开始拼命地寻找。我学着我爹教我的方法,观察地势,寻找植物。终于,在一处断崖下,
我发现了一片潮湿的泥土。有希望!我用柴刀和双手,疯狂地往下挖。指甲翻了,
血和泥混在一起,我也不管。挖了大概半尺深,一股浑浊的泥水,慢慢地渗了出来。水!
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我趴在地上,像狗一样,贪婪地舔舐着那救命的泥水。
泥水带着一股土腥味,但对我来说,却是琼浆玉液。就在我喝得正起劲的时候,
一个冰冷的东西,抵在了我的后脑勺上。是一把刀。我顿时浑身僵住。我僵在原地,
一动也不敢动。“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声音很冷,不带一丝感情。
我慢慢地,慢慢地,举起双手,转过身。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男人。他很高,很瘦,
穿着一身破旧的军服。脸上布满了风霜,眼神却很锐利。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刀,
刀锋在阳光下泛着寒光。我认得他。或者说,我见过他。在去山谷的路上,
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他也是一个人,走得很快。我们村里的人,都下意识地离他远远的。
因为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刚挖出来的水坑,眉头微皱。“你的?
”他问。我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我心里很清楚,今天怕是凶多吉少了。遇到这种人,
反抗就是死。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刀指了指水坑,示意我让开。我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走到水坑边,蹲下身,也用手捧起水喝了几口。他喝水的样子很斯文,不像我那么狼狈。
但他始终保持着警惕,另一只手里的刀,一直没有放下。喝完水,他站起来,
从怀里掏出一个军用的水囊,开始灌水。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浑浊的泥水,
一点点装满他的水囊。我的心,也在一点点往下沉。他这是,要把水全部带走。
一滴都不给我留。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这是我拼了命才找到的水。没有了水,
我活不过明天。7男人的水囊很快就灌满了。他盖上盖子,挂回腰间。然后,他转身,
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冰冷。仿佛我不是一个人,只是路边的枯草。他一句话也没说,
转身就要走。我急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冲上前,挡在他面前。“等等!
”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他停下脚步,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但我还是鼓起勇气,伸出干枯的手。“给我留一点。”我说。“求你,给我留一口。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的沉默令人窒息。我以为他会一刀杀了我。或者,
一脚把我踹开。但我不能退缩。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死死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我不知道我们对视了多久。一秒?还是一分钟?我只感觉,时间像是凝固了。最终,他动了。
他取下腰间的水囊,打开盖子,倒了一点水在他的手心里。然后,他把手伸到我面前。
那只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伤疤。手心里,只有一小捧浑浊的水。大概,
也就两三口。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给我水。我看着他手里的水,
又看了看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喝。”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凑到他手边,小心翼翼地把那捧水喝了下去。水很少,
根本不解渴。但,这是活命的水。喝完水,我舔了舔嘴唇,抬头看他。“谢谢。”我低声说。
他收回手,把水囊重新挂好,什么也没说,绕过我,继续往前走。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高大,孤单。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的念头。跟着他。我必须跟着他。他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