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北王府的红绸从朱漆大门一路铺到内院,风过时,那刺目的红簌簌作响,
却卷不起半分暖意。廊下的灯笼亮得早,昏黄的光透过薄纸,将“囍”字照得有些发虚,
像极了此刻府里弥漫的诡异气氛。慕容珩站在正厅中央,玄色镶红边的喜服穿在他身上,
衬得肩背愈发挺拔,可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没有半分新郎官该有的喜气。他微微垂着眼,
目光落在面前那张供桌上——没有凤冠霞帔的新娘,只有一方冰冷的灵位,
青石刻着的“苏晚”二字,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幽幽的光。“世子,吉时到了。
”管家福伯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唏嘘。八年了。八年前那个春日,
他还只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与乡野间认识的苏晚约定,待他从边关历练归来,
便禀明王府,八抬大轿娶她进门。可他回来时,
等来的却是山匪洗劫村落、苏晚葬身火海的消息。那把火,
不仅烧没了那个笑起来眼里有光的姑娘,也烧尽了他心里最后一点温度。这些年,
他在朝堂与沙场间步步为营,成了人人敬畏的靖北王世子,可午夜梦回,
总能听见苏晚在火里哭喊他的名字,惊得他一身冷汗,再难入眠。这场婚礼,
是他固执了八年的念想。哪怕娶的是一方灵位,也要给她一个名分,
给那段被烈火吞噬的过往,一个交代。慕容珩抬手,接过福伯递来的酒杯,杯沿冰凉,
触得他指尖微颤。他对着灵位,缓缓屈膝,将酒杯举至眉心:“苏晚,今日,我娶你为妻。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厅内的寂静。两侧宾客的窃窃私语骤然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同情,有不解,也有几分看笑话的意味。
谁都知道靖北王世子心有所属,却没人料到,他会偏执到与亡人成婚。“此生,
慕容珩若负你……”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眼底翻涌着旁人看不懂的痛楚,“天地不容。
”说完,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灼烧感一路蔓延到心底,
却压不住那片早已溃烂的空洞。仪式简单得近乎寒酸,没有拜天地,没有闹洞房,
只有慕容珩对着灵位,完成了一场一个人的婚誓。宾客们坐立难安,
宴席没开多久便纷纷告辞,偌大的王府,转眼就冷清下来,只剩下满地的红纸屑,
在风里打着旋。福伯看着慕容珩独自站在灵位前的背影,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敢上前打扰。
夜深了,喧闹彻底褪去,连风都变得安静。慕容珩没有回自己的书房,
而是转身走向了后院那座许久未曾开启的院落。这里曾是他特意为苏晚准备的,
八年前那场大火的消息传来后,他便下令封锁了这里,不许任何人靠近,仿佛只要锁起来,
就能留住些什么。今日,这里被重新布置过,红帐低垂,鸳鸯被铺得整整齐齐,
桌上还摆着一对红烛,烛芯燃了一半,蜡油凝固成蜿蜒的泪痕。他推开房门,
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属于苏晚的旧味——那是她总爱用的艾草香,
清苦,却让人安心。慕容珩走到梳妆台前,指尖拂过蒙尘的镜台,
最后落在一个小小的木盒上。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银簪,样式简单,
只是打磨得光滑圆润,簪头刻着半个模糊的“珩”字。这是苏晚当年亲手为他打磨的,
说等他回来,就用这枚簪子的另一半,刻上她的名字,凑成一对。可如今,另一半在哪儿,
他不知道,她也不在了。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半个字,冰凉的银器仿佛能吸走指尖的温度。
他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苏晚的模样:粗布衣裳,黑亮的辫子垂在身后,笑起来时,
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会仰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地喊他“阿珩”。
“阿珩……”他低低地念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若是当年他能早回来一步,
是不是就能护住她?若是那场匪祸另有隐情,是不是她还有可能……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就被他狠狠掐灭。尸骨无存,是他当年疯了一样派人搜寻了三个月,得到的唯一结果。
他睁开眼,眼底的脆弱瞬间被冰封,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他将银簪小心放回盒中,
贴身收好,仿佛那是他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牵连。窗外,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那场大火后,残留的灰烬。与京城靖北王府的红绸漫天不同,
千里之外的青柳村,只有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打湿了破旧的茅草屋顶,
也打湿了屋内人的心头。苏晚倚在床头,身上盖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薄被,可依旧觉得冷。
她咳得厉害,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她抬手捂住嘴,指缝间很快渗出点点猩红。
“娘!”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带着哭腔。七岁的慕容念昔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跑进来,
看到苏晚咳血,吓得手一抖,药碗差点摔在地上。她赶紧把碗放在床头的矮凳上,扑到床边,
小手笨拙地顺着苏晚的背:“娘,你别咳了,念昔给你拍拍就好了。”苏晚缓了好一会儿,
才止住咳嗽。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疤痕覆盖的脸——从左额角到右下颌,
一道狰狞的疤痕扭曲着,破坏了原本清秀的轮廓。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八年前那场大火,不仅烧坏了她的脸,
还烧坏了她的嗓子,让她成了一个又丑又哑的废人。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念昔的头。
念昔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当年她从火场里被一个路过的老婆婆救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
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这些年,她跟着老婆婆在这个偏远的村子里隐姓埋名,
靠着缝补浆洗和老婆婆偶尔上山挖药维持生计,好不容易将念昔拉扯大,
可老婆婆去年冬天走了,她的身体也跟着垮了下来,这病一天比一天重,药石罔效。
念昔看着母亲眼里的忧虑,小大人似的挺起胸膛:“娘,你别怕,念昔会治好你的。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银簪,小心翼翼地放在苏晚手心里,“娘,你看,这是你说的,
和爹的那枚凑成一对的银簪。等我们找到爹,他一定有办法救你。”那枚银簪,
簪头刻着半个“晚”字,是当年她慌乱中从头上拔下来攥在手里的,也是她与慕容珩之间,
仅存的念想。这些年,她从未对念昔隐瞒过父亲的存在。她告诉念昔,她的父亲叫慕容珩,
在很远很远的京城,是个很厉害的人,只是他们暂时分开了。念昔懂事,从不哭闹着要爹,
可苏晚知道,孩子心里一直盼着。苏晚握紧那枚银簪,
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去找慕容珩吗?她现在这个样子,他还能认出她吗?
更何况,靖北王府那样的门第,怎会容下她这样一个毁了容、又不能说话的“死人”?
可……她看了一眼念昔冻得发红的小脸蛋,又摸了摸自己咳得生疼的肺。她不能死,她死了,
念昔怎么办?念昔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爬到床上,紧紧抱住她的胳膊:“娘,
我们去找爹吧。村里的王大叔说,京城可大了,王府里有很多很多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念昔不怕路远,念昔能照顾你。”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坚定。苏晚看着女儿,
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疤痕,显得格外凄凉。她缓缓点头。为了念昔,
她必须去搏一次。次日天刚蒙蒙亮,念昔就背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里面装着她和母亲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枚银簪。她搀扶着虚弱的苏晚,
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她们生活了七年的小破屋。没有盘缠,没有依靠,
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京城。路途的艰辛远超想象。她们只能沿着大路走,
饿了就向路人讨点干粮,渴了就喝路边的溪水,晚上就蜷缩在破庙里或者屋檐下。
苏晚的病时好时坏,有时走不了几步就咳得直不起腰,念昔就背着她走一段,小小的身子,
却有着惊人的力气和韧性。有一次,她们在一个小镇的角落休息,苏晚又开始咳血,
引来几个顽童的嘲笑。“快看,那个女人好丑!”“是个哑巴吧?只会哼哼!”“离她远点,
晦气!”念昔立刻像只炸毛的小兽,冲上去挡在苏晚面前,
瞪着那些比她高大的孩子:“不许你们说我娘!我娘是好人!
”孩子们被她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又哄笑起来,有人还捡起小石子扔向她们。
念昔死死护着苏晚,任由石子砸在背上,嘴里还在不停地喊:“不准欺负我娘!
”苏晚看着女儿瘦小的背影,心如刀绞,却只能无助地发出“嗬嗬”的声音,急得眼泪直流。
幸好,一个路过的货郎看不过去,呵斥走了那些孩子,还递给她们两个馒头。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货郎看着她们母女俩可怜,忍不住问道。念昔咬着馒头,
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去京城,找我爹。”货郎叹了口气:“京城远着呢,你们娘俩这样,
怕是……”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从钱袋里摸出几文钱,塞到念昔手里,“路上小心吧。
”念昔懂事地给货郎鞠了一躬:“谢谢大叔!”就这样,靠着一路人的接济和自己的坚持,
她们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在一个黄昏,远远地看到了那座笼罩在暮色中的巍峨城池——京城。
城墙高耸入云,朱漆大门紧闭,门口的士兵盔甲锃亮,眼神锐利如刀。“娘,你看!是京城!
”念昔兴奋地指着前方,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苏晚望着那座陌生的城池,
心里却充满了忐忑。她知道,找到慕容珩,只是最难的一步的开始。京城繁华,车水马龙,
叫卖声此起彼伏,与青柳村的寂静相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可这繁华,
却没有一丝属于她们母女。她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走在人群中,引来无数异样的目光。
苏晚下意识地低下头,用袖子遮住脸上的疤痕,脚步也变得迟疑。“娘,别怕,
我们先找靖北王府。”念昔握紧苏晚的手,小小的手掌传递着力量。她们一路打听,
终于在城东找到了靖北王府。那府邸比她们想象中还要气派,朱红大门上钉着铜钉,
门楣上悬挂着“靖北王府”的匾额,烫金的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
威严肃穆,几个穿着统一服饰的家丁守在门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就是这里!
”念昔眼睛一亮,拉着苏晚就想上前。“站住!”一个家丁立刻拦住了她们,脸上满是嫌恶,
“哪儿来的叫花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赶紧滚开!”念昔被他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
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我们找慕容珩,他是我爹!”“哈哈哈!
”家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你们?还想找我们世子爷?我看你们是饿疯了吧!
再敢胡闹,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说着,就推了念昔一把。念昔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差点摔倒。苏晚赶紧扶住她,抬起头,第一次敢直视那些家丁,眼里满是恳求,她张了张嘴,
想解释,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看什么看?丑八怪!”另一个家丁不耐烦地挥挥手,
“赶紧走,别脏了我们王府的地!”苏晚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又看了看身边委屈得眼圈发红的念昔,心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又开始咳嗽,
这次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她弯着腰,几乎要趴在地上,鲜血从指缝间滴落,
染红了脚下的青石板。“娘!”念昔吓得大哭起来,抱住苏晚,“娘,你别吓我!
”家丁们见状,也有些慌了,怕她们死在门口惹麻烦,其中一个赶紧说:“晦气!
快把她们拖走!”两个家丁上前,粗鲁地想拉开苏晚母女。念昔死死抱着苏晚不放,
哭喊着:“放开我娘!放开我!”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从旁边经过,
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对家丁道:“行了,别在这里动手,让人看见不像样。
她们也怪可怜的,给点钱,让她们自己走吧。”家丁们听她说话客气,又看她衣着不凡,
想必是王府的亲戚或熟客,便停了手。其中一个从怀里摸出几文钱,扔在地上:“拿着钱,
赶紧滚!”念昔看着地上的铜钱,又看了看咳得几乎晕厥的母亲,小脸上满是倔强和不甘。
她没有去捡那些钱,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眼里含着泪,望着那扇冰冷的大门。
她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苏晚咳了很久才缓过来,脸色苍白得像纸,连站都站不稳。
念昔扶着她,在附近找了个破庙落脚。庙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尊破旧的神像,
墙角堆着些干草。念昔把干草铺在地上,让苏晚靠坐着,又跑去外面找了些干净的水。
她看着母亲虚弱的样子,心里急得像火烧。“娘,你放心,
我一定会想办法让爹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念昔一边给苏晚擦脸,一边坚定地说。
接下来的两天,念昔每天都偷偷跑到王府附近转悠,希望能碰到慕容珩。可王府太大了,
守卫又严,她连王府的边都靠近不了,更别说见到人了。苏晚的病情越来越重,
有时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气息微弱。念昔抱着母亲冰冷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不能失去娘。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听到两个路过的丫鬟在聊天。“听说了吗?
三日后,世子爷要在府里举办宴饮呢,说是……算是补贺他新婚。”“新婚?
娶的可是那位苏姑娘的灵位,有什么好贺的?不过话说回来,到时候肯定会来不少达官贵人,
咱们可得机灵点。”“那是自然,听说连宫里的贵人都可能来呢……”念昔的心猛地一跳。
宴饮?有很多人?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里冒了出来。她要闯进王府去!
她知道这个想法很危险,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娘,她必须冒险。三天后的清晨,
天还没亮,念昔就起了床。她帮苏晚掖好被角,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低声说:“娘,
等我回来。”她把那枚银簪紧紧攥在手里,这是她唯一的凭证。然后,她悄悄溜出破庙,
朝着靖北王府的方向跑去。她记得王府后厨有个小角门,平时会有杂役进出,守卫相对松懈。
她昨天特意去踩过点。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念昔像只灵活的小猫,矮着身子,
躲在墙角的阴影里,等看守角门的家丁转身的瞬间,飞快地钻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堆放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烟味。念昔的心怦怦直跳,
手心全是汗。她不敢停留,顺着墙根,悄悄往里面走,最后看到一间堆放柴火的屋子,
门虚掩着,她赶紧闪身躲了进去。柴房里很暗,只有几缕光线从门缝里透进来,
空气中全是木屑和灰尘的味道。念昔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屏住呼吸。她不知道要等多久,
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慕容珩,更不知道见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只知道,她不能害怕。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渐渐有了动静,
脚步声、说话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王府慢慢苏醒过来,开始为那场盛大的宴饮做准备。
念昔一直缩在柴房的角落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饿了就啃一口自己带的干硬馒头,
渴了就忍着。她紧紧攥着那枚银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宴饮设在王府的花园里,
流水潺潺,花香袭人。宾客云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尽是欢声笑语。慕容珩穿着常服,
玄色锦袍上用银线绣着暗纹,衬得他愈发沉稳内敛。他端着酒杯,周旋于宾客之间,
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底却始终覆着一层寒冰。这场宴饮,名为贺喜,
实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宣告——宣告他慕容珩此生,唯苏晚一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平静的表象下,是怎样翻涌的思念与痛楚。他偶尔会看向手边那枚贴身收藏的银簪,
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早已化作了灵位前的一缕青烟。“世子,
柳小姐前来敬酒了。”身边的随从低声提醒。慕容珩抬眼,看向款款走来的柳若薇。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婉。柳若薇是王府的远亲,
这些年借着这层关系常来王府走动,对他的心思,府里上下多少都能看出些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