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在礁石间撞击出一连串低沉的回声,潮气带着铁锈与血腥沿着破庙的残檐钻入,湿了地面,也湿了人的衣襟。
庙里只剩一堆余火,火舌忽高忽低,映出众多面孔的来回:有披甲的残兵,脸上划着风霜的沟壑;有道袍褴褛的信徒,眼里既有恳求也有期待;有抱着孩儿的村妇,面色瘦削却倔强。
尸体与破布混杂在石地上,像旧日盛宴后的残局。
“天师复生了!”
有道童先喊出这句话,声音像野兽的啸叫,一时震得瓦当轻响。
随即便是跪拜、叩首、呼天的声浪,像潮水一阵推上来又退去。
那一声“复生”在破庙里回荡,带着绝望里倔强的幸福——他们相信,若真有天师,便有人能为他们讨回血债,便能把饥寒洗净。
孙恩倚在柱下,披风湿重,眼中有从未消去的冷静。
他还记得飞机尾舱里的闪电和哭声,记得博物馆里灯光下的绢画与标签,记得机上那句机械而单薄的“请保持冷静”。
如今,他的意识像被剥离又被镶入另一副皮囊:这皮囊年轻时曾被史书提过,名为孙恩,曾起事海上,终为北府兵所逼灭。
他脑中翻涌着史料的片段:隆安三年、会稽、三吴、门阀的仓廪——都像冷冰冰的证词。
但此刻那证词不再只是字句,而是活生生跪在废庙里求粮与复仇的人。
焦铁站在火光里,皮肤被烟熏得黝黑,眼里有刀疤的光。
他曾随孙泰征战,今朝残党尚存。
他上前一步,拳背拍膝,声音浑厚:“会稽城中仓廪满盈,门阀家中堆金积粟。
吾等流离己久,子弟饥饱难继。
天师若不令我们取回,明日又奈何自立?
若无粮,军心便散,百姓亦无所言。”
老兵的话首白,像刀子***人心。
周围人的目光瞬间亮起:有的充满贪念,有的充满恐惧。
毕竟饥寒是最能吞没一切理想的猛兽。
孙恩知道,这种叫嚣会令很多人动摇——尤其是那些在刀尖上活过的人,他们更相信刀比法更能解燃眉之急。
一名瘦小的道童跪伏在地,声音颤得像烛芯:“师尊,依我等道法,当立坛号,诵以大道,令天下信士来归,会稽城中见我等号令,必有百姓自愿交粮。
法在心,人自归附,无须以血洗世。”
那话里有真信,也有幼稚。
很多道士习以为道术能化劫为祥,习以为祈祷能把饥饿留在远处。
他们渴望神迹,渴望以符咒换来一夜安眠。
可孙恩见过史书上的镜像:多次的符咒与祈祷未曾阻止饥荒与战乱,相反,虚名常被利用为掩饰贪狼的幌子。
他站起,步履不急,声音沉而有力:“吾知尔等之苦。
然以掠为生,与匪盗何异?
史上所书者,‘孙恩劫掠’之名,正是因无节制而得。
吾今当宣一言:自今日起,我部不得入民户掠夺,不得伤及妇孺;若有私占民田、劫妇女者,轻者杖责并令赔偿,重者剖明处斩。
若有擅自夺官库公粮者,亦须公议,证据确凿,始可取用。
此为军纪,亦为民法。”
话犹如冰水泼下,先是寂静,继而是窃窃私语。
几个粗壮汉子眼里闪过明显不屑,低声嘟囔:“以法自缚,何以应饥?”
另有人紧攥兵刃,像握不住怒火的树根。
孙恩知道,这条禁令虽合乎长远,但于现时无异于往心上撒盐,伤口会疼。
他没有争辩,只慢条斯理地补充:“吾非好言之君。
今日设三法以行:一,凡属民户之田屋,禁止一切私掠;二,若有取用,必由三证合议,非一面之言可定;三,设公审,以记录为据,凡所取公粮尽数记入册中,以备追索与公正。
今夜由思远登记,班次与职责明定,谁人违令,证据在册,吾必断之。”
思远——那瘦小道童,闻言颤手接过残竹,慌慌张张开始刻字。
字迹在潮湿空气里略有抖动,但每一行都像是镌刻在众人心上的誓言。
纪录之举看似微末,却将来会变为捍卫平民的利器——孙恩心中这样告诫自己,也这样期望着未来。
焦铁的牙关咬得咯咯响,他走近一步,低声问:“若真有官库可取,师尊,可否先发其一?
军需为先,百姓与兵人同在一处,方能持久。”
孙恩正色:“若确是官府或门阀之私囤,可取也。
然取法必慎:先验证其为私囤,再由三人合议取之,并以其粮补军,余者派还民。
吾欲分明公私,不欲以抢掠变私利。
若干君子以此为名,实为夺人之器,则我必追究其罪。”
他见众人犹豫,便将措辞具体化,以利脆弱的人心:“明日破晓,分三队出海捕鱼、采盐与上岸寻器;若有人愿意上岸查官仓者,必先向我呈报,吾与三老评估;凡私自为之,则视为盗贼,照军法处置。”
“若此法能保军而不伤民,吾等可勉强从之。”
焦铁目光稍收,似乎想把武勇与规矩并行。
孙恩记下焦铁的微弱妥协,更把他记为日后重点券人:若能以名分与实利稳住其心,便可转祸为福;若不能,焦铁及其类似者终将成为拂逆之源。
庙内有人问到赏罚:“若有窃者,应如何定罪?
若其盗乃为生食,是否亦重处?”
孙恩沉思片刻,回答道:“法未必只为苛。
窃者如为生计所迫,可先令其以劳役偿还所取,且令其在众人前自赎;若屡犯不改或以暴殄人者,依军法重处以儆效尤。
法贵在公允,不可因情而失判,亦不可因情而无所作为。
此公理若不能被守,则秩序无从谈起。”
他的目光转向几名抱着孩儿的村妇,语气温和一些:“诸位妇人,今日之法亦为护你们之命。
若有人私夺你粮,記名、證言、提舉;吾等必立公审,勿讓強者霸民。”
阿英——一名年过西十的妇人,抱着瘦小的儿子,眼角带着泪光,哽咽道:“若有公议,吾等怎可求得公道?
昨夜有人入屋掠走糜箩,官府若不回覆,谁可为吾等作主?”
孙恩勉强露出笑容:“吾今日立此册,凡人有怨,皆可呈於公议。
思远為記,陆定佐筆,三人为见证,公审于庙前,以示天下。
此為小制,或许不完美,但乃吾等可及之始。”
他又命妙真与数名医手夜查伤号,强调要迅速止血、清创与包扎;命数人修葺庙外的几个倒塌棚屋,并分发昨夜从残垣间搜得的少量干粮与盐以安顿病弱。
每一项决断都尽量具体而可操作:分工、记录、处罚、补偿——这套简陋的行政散件,便是他此时能做的“治法”。
夜更深了,风把庙檐的幡布撕出几道裂口,像是历史的页角被强行翻动。
人群中隐隐有不满的嘶声,也有松口的叹息。
孙恩在心里清点过那些人的面孔,焦铁在列,阿二——一名脾气暴躁的青年,也是记下之列;老洪则是眼里己有软化的中年人,或可成为粮务首领。
谁将成骨干,谁将成隐患,他一一标记。
记名册不仅便于分配,也将来可为惩戒与升迁提供依据;这是他从现代历史学中领悟到的小小法器:书证,可为公权的利器,也可为弱者伸冤的凭证。
他在心里想着:要用制度代替刀锋,要把饥者的怒气引导到建设而非劫掠中。
于是他又宣示若干简易法规并示范执行程序:凡申诉者,须有两名证人或物证;若无人证实,则不得随意处死;若有证据,公审立断。
并命思远每日记录各班值班表、出海人数、入库粮食之账。
书面化是他眼中唯一能压制私意的工具。
然而,制度的种子在旧土上扎根,必先遭石块阻挡。
焦铁在暗影中坐了一会,终于沉声道:“天师,你若真将法立定,吾等愿试;然日后若遭绝境,吾便自为主张,天师勿怪!”
话里带着隐约的威胁——那是血与刀留下的生存逻辑。
孙恩目光平和却冷峻:“我不惧人之所议。
若人为饥而犯法,我可赦;若以法为名为己利者,吾必以证据斩其首。
此规既立,谁若私行,必受军法。”
那夜,破庙里先是有短暂的安定。
火堆旁,几名伤者在妙真的照料下缓慢合口,村妇得到少许干粮,几个年轻道士被分配学缝补与腌鱼。
思远在烛光下刻竹,字迹苍劲,陆定在旁协助整理名册。
孙恩则在角落默默地将昨夜的记忆与学识交织成更长远的计划:先立小制,以保生计;次揽人才,以固军心;再以册证、以法制,渐次扩大治理的范围。
他知道史书上那一条条冰冷的注脚不是注定。
若能让这些规则在这方寸之地生根,或许便能把一段被血染的历史改写为治理的范例。
但同时,他也清楚,火堆外的黑暗里仍有暗潮:焦铁之类的心性,若不能得利或得名,总会生出反扑之心;道童中也有不甘被俗务玷污之士,他们可能在夜深之时低语不满——这些都将成为日后可能的内乱伏笔。
夜愈深,潮声愈急。
孙恩坐在余灰旁,默念着那句在博物馆里常说的格言:知识若不能救当下之人,便只能作陈列。
今他以这句话为尺度,把学识变作规则与技艺,在荒凉之岛上试图筑起一座小小的秩序之堤。
愿此堤能抵住未来的巨浪,或至少能使今日这些人的子孙逃过数日之饥。
庙中有人靠着柱子睡去,有的悄声议论,更多的人在黑暗中翻来覆去,不知明日如何。
孙恩把披风拉得更紧,手指摩挲着剑柄,像是与自己做了个约定:他既非天师的假神,也不愿作史书中那只以血名扬的人。
他要用法律与制度去替代刀光,用分工与记录去替代掠夺的本能。
天色渐沉,海风冷厉;可在这破庙里,某种新生的事物,正缓缓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