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证之触

指尖触碰到钢笔的瞬间，世界便塌陷了。

那不是物理上的崩塌，而是认知层面的解构与重构。

法医实验室里冰冷的白光、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身旁老张担忧的目光……所有这些现实的触觉、嗅觉与视觉，都在万分之一秒内被强行剥离、推远。

唐宇的“意识”被拽入一个无声的黑白旋涡。

时间开始逆流。

影像在他脑中如同老旧的默片胶片，一帧帧飞速倒带。

他“感觉”到自己正附着在这支万宝龙钢笔上，体验着它过去24小时内承载的最强烈的情感印记。

24小时前，下午6点13分 视角是倾斜的。

钢笔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握着，在采访本的纸面上飞速划动。

焦躁——墨水因书写者的急促而有些洇开。

坚定——笔尖划破纸面，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是夏晚。

唐宇能“感觉”到她的体温，甚至能“听”到她内心无声的呐喊，关于某个真相，关于“灰影”……这个词带着冰冷的寒意，刺痛了唐宇的感知。

22小时前，晚上8点整 钢笔被拿起，离开纸面。

视角晃动，伴随着踱步。

愤怒、压抑，还有一丝……被窥视的不安。

她的手心微微出汗，笔杆有些滑腻。

20小时前，晚上10点20分 短暂的平静。

钢笔被放在书桌上，旁边是一杯冷掉的咖啡。

情感是疲惫的深潭，底下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

记忆的碎片裹挟着夏晚残留的强烈情绪，如同冰锥，一下下凿击着唐宇的意识。

焦虑、坚定、愤怒、不安……唯独没有绝望，没有一丝一毫准备自我了断的痕迹。

唐宇的心一点点沉向谷底，同时又升起一股炽烈的愤怒——有人杀了她，并伪装成自杀！

倒带在继续，时间逼近那个致命的凌晨。

凌晨1点17分 视角切入厨房。

温暖的灯光，咖啡壶的雾气。

夏晚穿着那件他熟悉的丝质睡衣，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她正在搅拌杯中的咖啡。

一切看似正常，但一种微妙的、近乎本能的恐惧感，如同细微的电流，开始透过笔身传来——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陡然间，视角剧变！

不再是夏晚手持钢笔的旁观视角，而是第一人称主视角！

唐宇“感觉”到自己正站在厨房流理台前，距离夏晚的背影不过一米。

他的“视线”落在她刚刚搅拌好的那杯咖啡上。

然后，他“看到”一只属于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伸入了画面。

这只手中拿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巧玻璃瓶，瓶身没有任何标签，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他”的拇指推开瓶盖，动作精准而优雅。

瓶口倾斜，一滴晶莹粘稠、仿佛拥有生命的液体，精准地坠入浓郁的咖啡中，瞬间消失无踪。

就在这一刻，夏晚似乎心有所感，猛地回过头来！

视线也随之转动，本能地看向了光滑的不锈钢油烟机表面——那如镜面般的表面上，清晰地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唐宇每天刮胡子时都会看到的脸。

是他自己。

嘴角，正挂着一丝他绝对不可能拥有的，冰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嘲弄的微笑。

“砰——！”

意识的旋涡猛地将他吐出，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向后踉跄，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器械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现实的感官如同潮水般倒灌回来——刺眼的灯光，消毒水的气味，老张惊愕的脸。

“唐宇！

你怎么了？

你看到什么了？”

老张冲上前扶住他，声音急切。

唐宇大口大口地喘息，胸腔火辣辣地疼，额头上瞬间沁出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

他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混乱和难以置信。

他看到什么了？

他看到自己，亲手毒杀了此生最爱的人。

铁证如山。

他的能力，“逆时针证人”，这个他曾破获无数悬案、让他游走在光明与黑暗边缘的倚仗，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展示过“真相”。

可这怎么可能？

昨天凌晨一点，他明明在城郊的“迅通”物流园区，为了那个失踪员工的案子，蹲守了整整一夜！

他有园区多个角度的监控录像为证，有仓库看守可以作证！

他绝无可能分身出现在二十公里外夏晚的公寓里！

逻辑与感知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

是能力第一次欺骗了他？

还是……他的记忆本身，就是不可信的？

“没……没什么。”

唐宇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推开老张的手，试图站首身体，双腿却有些发软，“只是……看到一些片段，有点……接受不了。”

他避开了老张探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但更深处，是警察职业性的审视。

他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无论真相是什么，那个指向他自己的“记忆证据”，一旦被外界知晓，他将万劫不复。

“我……我去洗把脸。”

他几乎是逃离了实验室，脚步虚浮地冲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镜子里，那张刚刚在“记忆”里露出冰冷微笑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惶与疲惫。

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有人在陷害他。

一个极其了解他，甚至可能了解他能力的对手。

这个对手不仅残忍地杀害了夏晚，还精心编织了一个将他拖入地狱的罗网。

他擦干脸，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走出卫生间。

他没有回实验室，而是首接走向自己在同一层楼的私人办公室——自从上次证物污染事件后，他虽被停职，但这间临时办公室还保留着。

推开办公室的门，一切看似如常。

但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目光扫过办公桌。

最下面的那个抽屉，他离开时特意夹在金属滑轨缝隙里的一根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头发丝，不见了。

有人来过了。

在他去查看夏晚的证物之前。

是警方例行公事的搜查？

还是……陷害者的后续手段？

他们想找什么？

或者，想放点什么？

唐宇心头警铃炸响，危机感如同实质的针，刺遍全身。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快步走到文件柜前，挪开最下面一叠无关紧要的旧档案，露出一个嵌在柜体背板的微型保险柜。

指纹、密码双重验证。

咔哒一声，柜门弹开。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黑色的、毫不起眼的帆布双肩包——他的应急逃生包。

现金、几份以假乱真的身份证件、一部特殊加密的卫星电话、一个便携式信号干扰器、一些基础的易容工具和急救药品。

这是他在经历过去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风波后，用血泪教训换来的保命底线。

他刚把背包拽出来，拉上拉链，走廊外就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目标明确地朝着他的办公室而来。

“唐宇！

开门！

配合调查！”

声音陌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绝非他熟悉的市局刑警。

来得太快了！

唐宇眼神一凛，没有任何迟疑，猛地将背包甩到肩上，身体如同猎豹般窜向办公室另一侧敞开的窗户。

这里是二楼，楼下是办公楼后巷柔软的绿化带。

他单手一撑窗台，纵身跃下。

身体在空气中短暂坠落，伴随着枝叶折断的噼啪声，双脚稳稳踩进湿润的泥地里。

他毫不停留，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沿着狭窄的后巷发足狂奔。

身后传来了呵斥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跟着跳了下来，更多的人则冲向楼梯口包抄。

出租车不能坐，地铁站有监控。

他需要立刻消失在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里。

他拐出后巷，冲进傍晚繁华的商业街。

霓虹灯刚刚亮起，将熙攘的人流染上光怪陆离的色彩。

巨大的广告牌下，穿着玩偶服的人正在发放传单，街头乐队的鼓点敲打着喧嚣。

唐宇压低帽檐，将背包反背在胸前，如同一条游鱼，敏捷地在人群中穿梭，利用每一个视觉死角改变方向，抹去自己的踪迹。

穿过两条街，他闪身钻进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

这里的监控探头大多年久失修。

他找到最里面一栋楼的单元门，用一根铁丝轻易撬开了老式的门锁，闪身而入。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和饭菜混合的气味。

他沿着楼梯快步走上天台。

天台空旷，夜风带着城市的余温吹拂而来。

远处，警笛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他靠在冰冷的水塔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暂时安全了。

但现在，他是谁？

一个被全城通缉的“弑爱”嫌疑犯？

一个被自己超能力指认的“凶手”？

一个失去挚爱、无处申冤的逃亡者？

他从背包里拿出那部加密卫星电话，开机。

幽蓝色的屏幕上，只有一个联系人——一个代号“墓碑”的黑客。

他曾在一个涉及境外数据犯罪的案子里，冒着巨大风险帮“墓碑”摆脱了灭顶之灾，换来的承诺是——“在你真的走投无路时，呼叫一次。”

现在，就是绝境。

他快速输入信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是唐宇。

夏晚被杀，我被栽赃，能力显示凶手是我。

亡命。

急需帮助，查‘灰影’，查真相。”

信息显示发送成功。

他立刻关机，取出SIM卡，用随身的小工具将其彻底破坏，碎片从天台边缘洒落。

他俯瞰着脚下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

灯火璀璨，如同星河倒悬，每一盏灯光背后，似乎都隐藏着窥视的眼睛。

夏晚临死前调查的“灰影”是什么？

那个能完美模仿他外貌，甚至可能干扰他能力的“伪装者”是谁？

背后的组织“镜界”究竟有何目的？

追捕的网己经撒下，而他的反击，从这黑暗的天台上，正式开始。

唐宇从背包里拿出一顶鸭舌帽和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有迷茫和恐惧，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为夏晚复仇的火焰。

他转身，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中。

第一步，他需要去一个地方——夏晚留下的，除了那支笔之外，最后一个可能藏有线索的地方。

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一个连警方都不可能知道的“安全屋”。

而在他身后，城市的阴影里，仿佛有无形的触手，开始悄然蠕动。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