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右腿不便,跑不快跳不高,总被玩伴们嘲笑“瘸腿小怪物”。为护我不被欺负,
阿娘从外地带回个笑眼弯弯的少年。他活泼灵动,会爬树掏鸟窝,会下河摸鱼虾,
村里的孩子都围着他转。可他偏偏把最好的都留给我,我走不动路,他背着我;我被嘲笑,
他替我撑腰。每次我在田埂上摔得哭鼻子,他总能顺着我的脚印找到我。
可阿娘病重离世那天,他却把我安置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说要去买我最爱的糖糕,
让我乖乖等他回来。我攥着他给的小泥人等啊等,直到槐树叶落满肩头,
也没等来那个明媚的身影。……第一章我叫周小月,一九七二年的秋天,我七岁。
我天生右腿就跛,跑起来一瘸一拐的,像只笨拙的鸭子。村里的孩子都不愿意跟我玩,
他们围着我拍手,唱着自己编的顺口溜:“瘸腿小怪物,走路扭啊扭,下雨先知道,
准是龙王爷家的小泥鳅!”每次听到这歌谣,我都低着头,咬着嘴唇,
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泥土里。阿娘总是把我搂在怀里,用她粗糙温暖的手掌擦掉我的眼泪,
她说:“囡囡不怕,我的囡囡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可我知道,我不是,
我是个连正常走路都做不到的累赘。阿爹去得早,家里就我和阿娘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
阿娘的身体也像一盏熬干了的油灯,渐渐没了光亮。那年夏天,阿娘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
身后跟了一个少年。那天的夕阳特别好看,金红金红的,把整个村子都涂了一层暖光。
少年就站在那片暖光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他对着我笑,嘴角弯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阿娘拉着我说:“小月,
这是向东南,以后就是你哥哥了。”向东南,他的名字也带着一股外面世界的风。
他比我大三岁,活泼得像山里的野猴子,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没有他不会的。
村里的孩子们立刻被他吸引,成了他的小跟班。可他偏偏不去理会那些崇拜的目光,
总是第一时间跑到我身边。他蹲下来,拍拍自己的背,声音清亮亮地说:“小月,上来,
哥背你去看他们摸鱼。”我扭捏着不肯,怕人笑话。他却不由分说,一把将我背起,
他的背不算宽阔,却异常稳当。我趴在他背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
那些嘲笑我的孩子看见他,都乖乖闭上了嘴,有人甚至怯怯地喊他“南哥”。他绷着脸,
像个大人一样说:“以后谁再敢叫小月‘小怪物’,我向东南第一个不答应!”那一刻,
我看着他的后脑勺,心里又酸又胀,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了。我们形影不离,
村里的田埂上、小河沟边,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的脚印,当然,更多的是他的脚印,
和他背着我时,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我走不动了,他背我;我摔跤了,
他总能顺着我蹒跚的脚印找到灰头土脸的我,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野果子,
或者一只编得歪歪扭扭的蚂蚱。他说:“小月,别哭,有哥在呢。”阿娘看着我们,
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她常说:“东南来了,小月爱笑了,我也就放心了。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虽然清贫,但有阿娘,有东南哥,我就什么都不怕。可是,
阿娘这盏油灯,到底还是熬到了尽头。一九七五年的冬天,特别冷,寒风像刀子一样,
刮得人脸生疼。阿娘病得起不来床,咳嗽的声音一声比一声空洞。那个雪夜,
她紧紧攥着我和东南哥的手,眼睛看着我们,嘴巴张合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
她眼角滑下一滴泪,手猛地垂了下去。世界,在那个瞬间崩塌了。我哭得撕心裂肺,
感觉天都塌了。是向东南,这个只比我大三岁的少年,用他单薄的肩膀撑起了这一切。
他红着眼眶,一声不吭地料理了阿娘的后事,借了钱,买了薄棺,央求村里的大人帮忙,
把阿娘葬在了后山,和阿爹葬在了一处。处理完阿娘的后事,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荡荡的,冷得刺骨。我缩在炕角,眼睛肿得像核桃。向东南坐在炕沿,默默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然后,他起身,打来热水,笨拙地给我擦脸,哑着嗓子说:“小月,别怕,
以后哥照顾你。”可是,阿娘头七刚过的那天早晨,雾气很大,
他把我带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一样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他蹲下来,替我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泥人,
是我最喜欢的那个穿着花衣裳的小姑娘模样,是他亲手给我捏的。他把小泥人塞进我手里,
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凉。他说:“小月,你在这儿乖乖等哥,
哥去镇上给你买你最爱吃的糖糕,很快就回来。”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他的脸在浓雾里有些看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似乎还和往常一样亮。我攥紧了小泥人,
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哥,你快去快回。”他对我笑了笑,转身就走进了浓雾里。
那抹身影,很快就被白茫茫的雾气吞没了。我攥着那个还有他掌心温度的小泥人,
坐在槐树底下冰冷的石头上,眼巴巴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雾气散了,太阳出来了,
又渐渐西斜。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来了饭香。有路过的大娘问我:“小月,
咋坐这儿呢?快回家吧。”我固执地摇头:“我等东南哥,他给我买糖糕去了。
”大娘叹着气走了。天彻底黑透了,寒风刮起来,像鬼哭。槐树最后几片枯叶,
打着旋儿落在我肩上、头上。我又冷又饿又怕,把小泥人攥得紧紧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却感觉不到疼。糖糕没有等来,那个说会照顾我一辈子、说要去买糖糕的明媚少年,
也没有回来。第二章我被村里好心的大队长发现时,已经在老槐树下冻得快要僵住了。
大队长的媳妇,秀英婶子,把我抱回他们家,用厚厚的棉被裹住我,给我灌了热乎乎的姜汤。
我浑身发抖,牙齿磕碰得咯咯响,手里却还死死攥着那个小泥人。
“造孽啊……”秀英婶子红着眼圈骂,“天杀的向东南,看着人模人样,
没想到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周家嫂子才走,他就丢下小月跑了!这心肠是石头做的吗?
”大队长蹲在门口,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是他紧锁的眉头。他重重叹了口气:“唉,
也别全怪孩子,毕竟不是亲生的,才十来岁,负担不起,也是……也是能想到的。
”“想到个屁!”秀英婶子啐了一口,“负担不起就能这么丢下小月?这兵荒马乱的年月,
他一个半大孩子能去哪儿?指不定……指不定遇上啥坏人了!”我心里猛地一抽,
像被针扎了一下。坏人?不,东南哥不会遇上坏人,他那么聪明。
他一定是……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对,他肯定是去办很重要的事了,
办完了就会回来找我。他答应过我的。他从来没有骗过我。大队长家也有好几个孩子,
日子过得紧巴巴,不可能长期收留我。几天后,生产队开会决定,
把我安置在村尾那间废弃的破瓦房里。那房子以前是守林人住的,早就没人要了,屋顶漏雨,
四面透风。秀英婶子心疼我,和几个妇女帮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搬来一张破木板床,
一口掉了漆的木箱子,还有一个豁了口的瓦罐。“小月,以后……你就得住这儿了。
”秀英婶子声音哽咽,“队里说了,看你年纪小,腿脚又不便,就不用你干重活,
每天跟着妇女队捡捡麦穗、割点猪草,算你工分,分口粮给你。”我低着头,
看着自己磨破了的布鞋鞋尖,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从今往后,
我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日子变得缓慢而沉重。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拖着一条不便的腿,
跟着村里的劳力们下地。别人干活利索,我却连走路都费劲。捡麦穗时,我弯腰比别人慢,
起来也比别人慢,常常落在最后面,看着夕阳把别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割猪草时,
镰刀在我手里显得特别沉,一不小心还会割到手。汗水混着泥土流进伤口,刺刺地疼。
那些曾经嘲笑我的孩子,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他们不敢明着欺负我,因为大队长警告过,
但他们会在我路过时故意学我走路的样子,或者把我好不容易捡的麦穗踢散。“瘸腿小怪物,
没人要咯!”“她的野哥哥也不要她咯,跑喽!”每一声嘲笑,都像鞭子抽在我心上。
我从不还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紧紧地咬着牙关,把所有的委屈和眼泪都咽回肚子里。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
听着屋顶老鼠跑过的窸窣声和窗外呼呼的风声,才会把那个已经有些干裂的小泥人拿出来,
紧紧贴在胸口。泥人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向东南的味道。“哥,
你到底在哪儿?”我对着漆黑的屋顶,无声地问,“你说过会回来的,
你说过会照顾我的……你骗我……”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破旧的枕头。
但我很快又会擦干眼泪。我不能哭,阿娘说过,要坚强。我要活着,等东南哥回来。
我要让他看到,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能活下去。工分挣得少,分到的口粮自然也不多。
那点玉米面和红薯,根本填不饱正在抽条的身体的肚子。春天,我就去挖野菜;夏天,
我去捡河里没人要的小鱼小虾;秋天,我去捡落在地上的野果子;冬天,是最难熬的,
只能靠那点稀薄的口粮硬撑。营养不良让我比同龄人更加瘦小,脸色蜡黄,
头发干枯得像一把稻草。破瓦房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冬天寒冷得像冰窖。最怕的是下雨天,
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我只好把瓦罐、破盆都拿出来接水,
整夜整夜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无法入睡。村里也不是没有闲言碎语。有人说我是扫把星,
克死了爹娘,连收养的哥哥都克跑了。有人劝大队长,干脆把我送远一点,
找个孤寡老人或者不能生养的人家送了算了。但大队长终究是心软,他顶着压力,
只是叹着气说:“好歹是条命,留在村里,总归有她一口饭吃。
”我就这样像一棵石缝里的小草,顽强而又卑微地活着。时间一年年过去,
我从一个七岁的孩子,长成了十岁,十二岁……向东南的样子,
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有些模糊了,只留下一个明媚的笑容,和一个消失在浓雾里的背影。
还有那个,被我摸得表面光滑无比的小泥人。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
在这闭塞的小山村里,像大多数农村姑娘一样,默默长大,
然后也许被说给某个同样穷苦的男人,继续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直到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一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
在我平静或者说死寂的生活里,掀起了滔天巨浪。第三章那是个寻常的午后,
我刚跟着妇女队从地里回来,浑身像是散了架。我把割满猪草的背篓放在墙角,
正准备舀点水喝,就听见隔壁传来秀英婶子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激动的声音。“当家的!
你听说了吗?真的!县里都传遍了!”大队长似乎在做着什么木工活,
敲敲打打的声音停了一下,闷声问:“听说啥?”“就是那个政策啊!
”秀英婶子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些,“上头说,要恢复啥了?对!恢复高考!
说是……说是不论出身,都能去考大学了!”“哐当!”一声,像是锤子砸在了木头上。
大队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问:“真的假的?这……这能行吗?别又是瞎传的。
”“千真万确!”秀英婶子笃定地说,“公社书记亲口说的!文件都下来了!说是停了十年,
现在又要恢复了!今年冬天就考!”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高考?大学?
这些词遥远得像是天方夜谭。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读书认字都是奢侈,更别说考大学了。
村里唯一读过几年书的,就是大队长的儿子建国哥,他也早就回家种地了。“这世道,
真是要变了?”大队长喃喃自语。“可不是嘛!”秀英婶子感慨道,“要是真能考出去,
那可是鲤鱼跳龙门,吃上商品粮了!咱们建国……唉,可惜了,年纪大了,
课本也早丢生了……”他们的谈话声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在惋惜自家儿子错过了机会。
我却站在原地,舀水的瓢还举在半空,心里翻江倒海。一个疯狂而模糊的念头,
像闪电一样划过我黑暗的心田。东南哥……他那么聪明,那么灵光,如果……如果他还在,
他一定会去考大学的吧?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虽然理智告诉我,
向东南可能早就忘了我,忘了这个穷村子,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我就是固执地觉得,他那样的人,不会像一滴水一样蒸发掉。他一定活在某个地方。
而恢复高考这个消息,像是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一扇我一直不敢触碰的门。
也许……也许我可以通过考大学,走出去,找到他?这个想法让我浑身都战栗起来。可随即,
巨大的自卑和现实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我一个瘸腿的孤女,饭都吃不饱,
字都不认识几个,拿什么去考大学?简直是痴人说梦。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破瓦房外,
蛙声一片。我摩挲着怀里那个小泥人,心里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一个说:周小月,
别做梦了,认命吧,你就是土里刨食的命。另一个声音,微弱的,却带着一丝不甘:万一呢?
万一我能考上呢?万一……我能找到他呢?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丢了魂一样,
干活的时候总是出错。秀英婶子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关切地问:“小月,咋了?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摇摇头,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
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婶子……我,我想认字。”秀英婶子愣住了:“认字?你认字干啥?
”我低着头,手指绞着破旧的衣角:“我……我就是想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
”秀英婶子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怜悯,也有不解。她叹了口气:“小月,不是婶子打击你,
咱们农村姑娘,认不认字……没啥大用。再说,现在也没地方学啊,以前村小早就黄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是啊,没地方学。我们村太偏僻,太穷了,连个学校都没有。难道,
刚刚燃起的那一点点火星,就要这样熄灭了吗?我不甘心。几天后,我背着猪草从后山回来,
路过村里废弃的打谷场。看见建国哥正坐在一个石磙上,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旧书,
看得入神。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建国哥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在我们眼里,已经是了不得的学问人了。
我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心里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像野草一样疯长。我深吸一口气,
拖着不便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他面前。建国哥抬起头,看到是我,有些惊讶,
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小月啊,有事?”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心跳如鼓,
手心全是汗。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巨大的羞耻感和自卑几乎将我淹没。
但我想到那个消失在雾里的背影,想到无数个寒冷孤独的夜晚,
想到“大学”那两个字带来的微光。我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建国哥的眼睛,
用尽平生最大的勇气,声音颤抖却清晰地说:“建国哥……你……你能教我认字吗?
”第四章建国哥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愣住了,手里的书都忘了合上。
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我的脸烫得厉害,
几乎能烙饼,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多荒唐。
一个瘸腿的孤女,饭都吃不饱,却想学认字,在别人看来,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打谷场,卷起几根草屑。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了冰窖。
果然,还是不行吗……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逃走的时候,建国哥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点不确定:“小月,你怎么突然想认字了?”我紧紧攥着衣角,
指甲掐进了手心,声音细若游丝:“我……我就是想认几个字……不想……不想当睁眼瞎。
”我没敢提那个疯狂的原因——我想考大学,我想去找向东南。这话说出来,
恐怕会被全村人当成疯子。建国哥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然后,他合上书,站起身,
拍了拍身上的灰。“认字是好事。”他看着我,眼神认真了些,“不过,小月,
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下苦功夫,而且……就算认了字,对你现在的生活,
可能……可能也没啥太大帮助。”他的话很委婉,但我听懂了。意思是,
我一个农村残疾姑娘,认了字又能怎样?还能飞出这山沟沟吗?一股倔强突然从我心底涌起。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建国哥,我不怕吃苦!我能坚持!
有没有帮助……我都想学!”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
建国哥似乎被我的眼神震了一下,他重新打量了我一番,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欣赏的笑意:“行吧。既然你有这个心,
哥就教你。不过……”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这事别声张,现在外面形势虽然松动了,
但……还是小心点好。以后每天下工,你要是还有力气,
就到这打谷场后面那个废旧的工具棚来,我抽空教你。
”巨大的惊喜像烟花一样在我脑海里炸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建国哥!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差点给他鞠躬。建国哥摆摆手:“快回去吧,
天快黑了。”我几乎是飘着回到那间破瓦房的。那一晚,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
第一次觉得屋顶的破洞透进来的月光,是那么明亮。第二天开始,
我的生活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光。每天下工,无论多累,腿多疼,我都会拖着疲惫的身子,
悄悄溜到打谷场后面的工具棚。工具棚又矮又小,堆满了杂物,充满了霉味和铁锈味。
但在我眼里,那里却像一个神圣的殿堂。建国哥是个好老师,他有耐心,也懂得循序渐进。
他从最简单的“人口手,上下中”开始教我。他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那些横平竖直的符号,
告诉我它们的读音和意思。我的手指因为常年干活,粗糙得像是老树皮,
握着建国哥找来的半根铅笔,抖得厉害。那些字在我眼里,比山上的石头还难搬。
常常是学了后面,忘了前面。但我憋着一股劲,一遍不会,就写十遍,二十遍。
工具棚里光线昏暗,我就凑到门口,借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手指磨破了,
膝盖因为长时间跪在冰冷的地上而酸痛,但我心里是热的。建国哥看着我那股拼命的劲儿,
时常摇头:“小月,慢点,不急。”可我急。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总觉得向东南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正越走越远。我必须快点,再快点。
认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开始如饥似渴地吸收一切能接触到的文字。
建国哥把他以前用过的旧课本偷偷拿给我,虽然残缺不全,但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汲取着水分。渐渐的,我不再满足于认字,
我开始学着读那些课文,虽然磕磕绊绊,但意思大概能懂了。
我知道了山外面还有很大的世界,有火车,有高楼,有我没见过的一切。
我也更加明白了“大学”这两个字的分量。那真的是鲤鱼跳龙门,
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地方。这个认知,让我既兴奋,又感到深深的绝望。
我和那个世界,隔着一道天堑。除了不识字,我更没有钱,没有粮票,没有介绍信,
我甚至连一张像样的纸和一支完整的铅笔都没有。而且,高考考什么?需要学多少东西?
我一无所知。巨大的困难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我没有退路。
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向东南离开的那个早晨,想起浓雾里他回头看的最后一眼。
想起他说的:“小月,乖乖等哥回来。”我不能永远在这里等。我要走出去,我要找到他,
亲口问一句:为什么?时间就在这种白天挣工分,晚上偷偷学习的紧张和疲惫中,飞快流逝。
转眼到了一九七八年的冬天,第一次恢复的高考,就要举行了。消息像长了翅膀,
传遍了十里八乡。村里也炸开了锅。虽然大家都知道希望渺茫,
但还是有不少知青和像建国哥这样读过书的年轻人,摩拳擦掌,想去试一试。那几天,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我远远地看着那些准备去公社报名、参加考试的年轻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羡慕,
有渴望,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知道,这一次,我连站在起跑线上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能更加拼命地学习,为那渺茫的、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下一次机会。高考那天,
天气阴冷。我像往常一样下地干活,手指冻得通红。休息的时候,我靠在一个草垛后面,
偷偷拿出建国哥给我的旧课本,想再看几眼。忽然,
几个去公社赶集回来的妇女叽叽喳喳地路过,她们的谈话声飘进了我的耳朵。
“哎哟你们是没看见,公社门口那人多的哟!都是去考试的!”“可不是嘛!
一个个看着都挺精神!”“诶,说起来,你们猜我看见谁了?
”一个妇女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谁啊?”“就以前住在周寡妇家那个小子!
叫……叫向东南的那个!”“向东南”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手里的课本“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第五章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只有“向东南”这三个字,
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尖上。我猛地从草垛后面探出身,也顾不得腿脚不便,
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那几个妇女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婶子!
你……你刚才说看见谁了?向东南?你在哪儿看见的?他真的去考试了?
”我突如其来的激动把她们吓了一跳。那个说话的胖婶子拍着胸口,
没好气地说:“哎哟吓死我了!小月你这孩子,咋一惊一乍的!
”她看着我煞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缓和了些,带着点同情:“是啊,
在公社门口看见的,人模狗样的,穿着蓝布褂子,精神得很,挤在人群里等着进考场呢。
要不是他眼角那颗痣挺显眼,我差点没认出来!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他一个人吗?
看起来怎么样?他……”我急切地追问,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就一个人呗,还能咋样?
”另一个瘦高个婶子撇撇嘴,“看着是长高了,成大小伙子了,模样倒是没咋变,
就是……啧,那眼神,冷冰冰的,跟谁也不打招呼,好像不认识咱们似的。”“哼,
飞上高枝了呗!”胖婶子啐了一口,“当年丢下小月跑得没影儿,现在还有脸回来考试?
良心让狗吃了!”“就是!周寡妇对他多好,当亲儿子养,结果呢?白眼狼!
”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声讨起来。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之后,
是更深、更刺骨的冰冷和茫然。他真的回来了。就在离我几十里外的公社。他去参加高考了。
他没有死,没有消失,他活得好好的,甚至……可能已经忘了我,
忘了这个他生活过几年的村庄,忘了我这个他曾经承诺要照顾的“妹妹”。
那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一眼?哪怕只是托人捎个口信,告诉我他还活着,
让我不要等了呢?村口老槐树下那个寒冷的早晨,我攥着小泥人等到天黑的画面,
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原来,不是不得已的苦衷。原来,他真的只是……不要我了。
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失魂落魄地转过身,
也忘了拿掉在地上的课本,拖着那条使不上力的右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尾我的破瓦房走。
身后妇女们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唉,
也是可怜……”“谁说不是呢,盼了这么多年,结果人家压根没想起她这号人。”“别说了,
让孩子听见更难受……”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却感觉不到疼。心里某个地方,
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回到冰冷的破瓦房,我缩在墙角,把脸埋在膝盖里,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干硬的泥地上。为什么?向东南,为什么?
你说过去买糖糕,为什么一去不回?阿娘走了,我只剩下你了,
你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给我?这些年,我像野草一样挣扎求生,
靠着“等你回来”这个渺茫的信念,才一次次撑过那些饥寒交迫、被人嘲笑的日夜。可现在,
这个信念崩塌了。原来我所有的等待和坚持,都是一个笑话。哭到没有力气,我抬起头,
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然后又一点点凝聚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冷硬。
好,向东南。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你不是去考大学了吗?那我也去考!
我要堂堂正正地站到你面前,不是以那个需要你怜悯、需要你背着的瘸腿妹妹的身份。
我要问你,亲口问你,当年为什么丢下我?这个念头,不再是模糊的渴望,
而是变成了尖锐的、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目标。从那天起,
我学习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以前是拼命,那现在就是疯魔。我几乎不睡觉,
每天只啃一点点干粮,把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写字。工具棚太暗,
我就捡别人扔掉的蜡烛头,偷偷点着看。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和寒冷,生了冻疮,又红又肿,
溃烂流脓,写一个字都钻心地疼。但我不管,用破布条缠一缠,继续写。
建国哥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他看着我深陷的眼窝和瘦得脱形的脸,担忧地劝我:“小月,
学习不是这么个学法,身体会垮掉的!慢慢来,日子长着呢!”我抬起头,看着他,
眼神平静得可怕:“建国哥,我没时间慢慢来了。”我必须赶上下一年的高考。
我必须走出去。建国哥看着我眼中的决绝,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
把他能找到的、更多的复习资料塞给我。他还想办法弄来了一些过期的报纸,
让我了解外面的世界。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帮我。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消息传来,
上一届高考,我们公社没有人考上大学,连中专都没有。有人说,看见向东南考完试就走了,
不知道去了哪里。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已经没有了波澜。他去了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知道他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而我,一定会找到他。夏收最忙的时候,
我累得几乎虚脱,但晚上依然雷打不动地学习。那天晚上,天气闷热,
我在工具棚里点着蜡烛头看书,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书本上,晕开一小团湿痕。突然,
一阵头晕目眩袭来,眼前一黑,我直接栽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六章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秀英婶子家的炕上。炕烧得暖烘烘的,
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干净棉被。秀英婶子正坐在炕沿,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
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醒了?醒了就好!可吓死婶子了!”她见我睁眼,长长松了口气,
把碗递到我嘴边,“快,喝点红糖水,你说你这孩子,咋这么不爱惜自个儿身子!
建国把你背回来的时候,小脸煞白,一点热气都没有!”我这才感到浑身酸软无力,
喉咙干得冒火。就着她的手,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甜丝丝的红糖水,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婶子……我怎么了?
”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还怎么了?累晕了呗!”秀英婶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说你,
一个姑娘家,白天干那么重的活,晚上还不消停!建国都跟我说了,你在跟他学认字?
学认字是好事,可也不能把命搭上啊!”我低下头,沉默着。我知道他们是好心,
但我没法解释我内心的那股急迫和恨意。“小月啊,”秀英婶子的语气软了下来,
带着浓浓的怜悯,“婶子知道你不容易,心里苦。可人得往前看,得认命。咱们庄稼人,
土里刨食,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不错了。那书本上的东西,不是咱们该想的……”认命?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我抬起头,看着秀英婶子,
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固执:“婶子,我不认命。”秀英婶子被我这眼神看得一愣,
随即重重叹了口气:“你这倔丫头……跟你娘一个脾气!”我在秀英婶子家休息了两天。
这两天,我虽然身体虚弱,但脑子却没停过。我知道,光靠晚上那点时间偷偷学习,
远远不够。我的基础太差,要学的东西太多,而距离下一次高考,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必须想办法,争取更多的时间。身体稍微好点,我就去找了大队长。
大队长正在院子里编筐,看到我,放下手里的活计:“小月,身子好些了?”“嗯,好多了,
谢谢大队长关心。”我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大队长,
我……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啥事?你说。”大队长拿起旱烟袋,点上火。
“我……我想以后白天不下地了。”我一口气说出来,“我想请假,专心学习,
准备……准备明年的高考。”“啥?”大队长抽烟的动作顿住了,烟差点烫到手,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要考大学?
”他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拔高,引得在灶房忙活的秀英婶子也探出头来。“小月,
你胡说八道啥呢!”秀英婶子赶紧走过来,“你才认了几个字?就敢想考大学?
那大学是那么好考的?咱们公社那么多知青都没考上!”大队长也皱紧了眉头,
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半晌才说:“小月,不是叔打击你。你有上进心是好事,
可……也得掂量掂量自个儿的份量。你这腿脚……就算,我说万一,万一你考上了,
大学能要你吗?再说,你不下地,工分咋算?口粮咋办?队里也有队里的规矩。
”我知道他们会是这种反应。我深吸一口气,把早就打好的腹稿说出来:“大队长,
秀英婶子,我知道我基础差,希望渺茫。但我就是想试一试,不试一次,我不甘心。
工分和口粮……我可以不要队里的,我自己想办法。后山能挖野菜,河里能摸鱼,我饿不死。
我只求队里能准我这个假,给我一年时间。”我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大队长和秀英婶子面面相觑,都被我这股破釜沉舟的劲儿镇住了。院子里沉默下来,
只有旱烟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良久,大队长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叹了口气:“唉!
你这丫头……跟你娘一样,犟种!”他站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两步,然后停下脚步,
看着我:“行!叔就准你一年假!工分口粮,队里按规定,该扣扣!但你这股志气,叔佩服!
一年!就一年时间!成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谢谢大队长!谢谢!
”我激动得差点掉下眼泪,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秀英婶子还想说什么,
被大队长用眼神制止了。她知道,一旦她男人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从大队长家出来,我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尽管身体依旧虚弱。我知道,
这是我为自己争取到的,唯一的机会。回到破瓦房,我看着家徒四壁的景象,
心里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一年。我只有一年时间。我要用这一年,
撬动命运这块坚硬的石头。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周小月要考大学了!
这成了柳树沟大队最大的笑话。“瘸腿小怪物想考大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啥德行!”“肯定是魔怔了!
被向东南那小子***的!”“一年不干活?喝西北风去?看她能撑几天!
”嘲讽、质疑、怜悯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但我充耳不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书本和那个必须达到的目标。第七章报名是在公社进行的。那天,
我起了个大早,换上我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几个补丁的蓝布褂子。
对着破瓦房里唯一一块裂了缝的小镜子,我仔细梳理好枯黄的头发,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镜子里的人,瘦削,苍白,眼神却像两簇幽暗的火苗。
我把那个用油纸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小泥人,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衣兜里。
像是要带着一个护身符,去奔赴一场吉凶未卜的战役。去公社的路有十几里,
平时我走起来很吃力,要歇好几次。但那天,我仿佛感觉不到右腿的沉重和疼痛,
心里憋着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定。寒风刮在脸上,生疼。
路上遇到几个同去报名的知青,他们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叮叮当当地掠过,带起一阵尘土。
他们好奇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大概在疑惑这个走路一瘸一拐的村姑去公社干什么。
我没有理会任何目光,只是埋头赶路。公社大院门口,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
乌泱泱挤满了人,大多是年轻人,穿着或新或旧的中山装、列宁装,
脸上带着兴奋、紧张和憧憬。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复习内容,
交换着打听来的消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希望。我像个误入鹤群的丑小鸭,
拖着不便的腿,艰难地挤在人群边缘。周围投来各种目光:好奇的,打量,
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轻蔑。“她来干嘛?也是来报名的?”“走路都不利索,
凑什么热闹……”“柳树沟的吧?听说是个孤女,认了几个字就想考大学,真是异想天开。
”窃窃私语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刺耳又尖锐。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报名点设在公社办公室门口,一张破旧的桌子后面,
坐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排队的人很多,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我排在最后面,低着头,
看着自己磨得快要透底的布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跳。终于轮到我了。我深吸一口气,
走上前。桌后的干部抬起头,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同志,
你什么事?”“我,我来报名,参加高考。”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报名?
”那干部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你哪个大队的?什么成分?有介绍信吗?
”“柳树沟大队的,周小月,贫农成分。
”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大队长好不容易给我开来的、盖着红戳的介绍信,双手递过去。
干部接过介绍信,仔细看了看,又抬眼瞅瞅我,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和不可思议:“周小月?
你……你上过学吗?念过几年书?”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声音更低了:“我……我没正经上过学,但我自己学了……”“胡闹!
”旁边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干部直接打断了我的话,把介绍信推了回来,“自学?
你以为高考是过家家?这是为国家选拔人才!你连学都没上过,来凑什么热闹?
简直是浪费国家资源!下一个!”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声。羞辱、难堪、绝望……各种情绪瞬间涌了上来,
冲得我眼前发黑。我死死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不能就这么放弃!我猛地抬起头,
直视着那个干部,因为激动,声音都在颤抖:“领导!政策上说了!不论出身,不论学历,
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报名!我虽然没上过学,但我真的学了!我学了初中高中的课本!
我能考!求求您,给我个机会!”我的声音很大,带着哭腔,
一下子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现场安静了一瞬。
那两个干部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激动地反驳,一时有些愣怔。
年纪大的那个脸色沉了下来:“你这女同志怎么不听劝?政策是政策,但也要结合实际!
你没上过学,怎么考?不是白白浪费报名费吗?”“报名费我带了!
”我急忙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紧紧的小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皱巴巴的毛票和分币,那是我省吃俭用,加上挖草药偷偷卖掉,攒了很久的钱。
我把钱捧到干部面前,几乎是哀求:“领导,求求您了,就让我报个名吧!
考不上是我没本事,我认!但不让我考,我不甘心!”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周围安静得可怕。那些刚才还带着嘲笑的目光,此刻变得复杂起来。或许是我的眼泪,
或许是我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绝望打动了他,那个年轻一点的干部动了恻隐之心,
他拉了拉年纪大干部的袖子,低声说:“王干事,要不……就给她报上吧?
反正……反正她也考不上,就当……让她死心算了。”王干事看着我一瘸一拐的腿,
又看看我满脸的泪水和手里那捧零碎的钱,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了,
又像是驱赶什么麻烦似的挥挥手:“行了行了!哭什么哭!要报就快报!别耽误后面的人!
名字!年龄!报考类别!”我几乎是扑到桌子前,用颤抖的声音报上自己的信息,
看着他在报名表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周小月”三个字,
然后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准考证。我把准考证紧紧贴在胸口,
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走出公社大院时,我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但心里,却有一股火苗,顽强地燃烧起来。我报上名了。我终于,拿到了通往那个世界的,
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门票。回去的路,似乎变得不那么漫长了。尽管我知道,
前方是刀山火海,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挑战。但至少,我争取到了上路的资格。回到村里,
我报名成功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了。引起的轰动,比当初我要学习时更大。
“她还真报上名了?公社的人是咋想的?”“瞎猫碰上死耗子呗!让她去考,她也考不上!
”“等着瞧吧,到时候交个白卷回来,看她还咋有脸见人!
”秀英婶子忧心忡忡地来找我:“小月,听婶一句劝,见好就收吧。报了名就行了,
别真去考了,那场面……你受不了的。”连建国哥都委婉地劝我:“小月,尽力就好,
别……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没有退路了。距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月。我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复习。我把建国哥帮我弄来的复习资料,
翻来覆去地看,几乎能背下来。没有草稿纸,我就在泥地上写写画画。破瓦房的四面墙上,
贴满了我用捡来的烟盒纸、废报纸写的知识点。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
拼命吸收着一切可能考到的内容。身体透支到了极限,常常学着学着就眼前一黑。
但我靠着顽强的意志力硬撑着。我不能倒下去。绝对不能。考试前一天晚上,
我破天荒地没有熬夜。早早躺下,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心脏跳得厉害。明天,
就要见真章了。向东南,你是不是也在某个考场里?这一次,我不会再等了。我要去找你。
第八章考场设在县城的中学。这是我第一次进城。灰扑扑的街道,比公社宽敞得多,
偶尔有绿色的吉普车和拖着黑烟的拖拉机驶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低矮的平房间,
夹杂着几栋显眼的二层红砖楼。但我无暇欣赏这“繁华”景象,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寻找考点上。县一中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拉着红色的横幅,
上面写着“1979年全国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XX县考点”。
黑压压的考生和送考的家长挤在门口,人声鼎沸。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期待和各种复杂的气味。我攥着准考证,手心全是汗,拖着沉重的腿,
艰难地往门口挤。我的出现,再次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看那个女的,
腿好像有毛病……”“她也来考试?哪个村的?”“穿得真破……”这些目光和议论,
此刻已经无法在我心里掀起太多波澜。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即将开始的考试上。
核对准考证,进入校门,找到对应的教室。教室很旧,墙壁斑驳,但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按照准考证上的座位号,找到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阳光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
在斑驳的桌面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我的手放在冰凉的桌面上,
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脉搏的狂跳。监考老师是两个表情严肃的中年人,一男一女。
他们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宣读了考场纪律,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试卷发下来了。薄薄的几张纸,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道。这一刻,
我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像是一个等待了太久的战士,终于听到了冲锋的号角。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支建国哥送我的、削得尖尖的铅笔,翻开了试卷。第一门考语文。
前面的基础知识,有些我会,有些模棱两可,有些完全不会。我跳过那些没把握的,
先做有把握的题目。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和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到了作文题。题目是:《难忘的一天》。我看着这个题目,愣住了。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哪一天最难忘?是阿娘去世的那天?
是向东南离开的那个早晨?还是我晕倒在工具棚的那晚?不。都不是。我最难忘的,
是阿娘把向东南带回家的那个黄昏。是那个明媚少年,笑着对我说“小月,上来,
哥背你”的瞬间。那是我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我的眼眶有些发热。我低下头,
忍住鼻尖的酸涩,拿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构思。我没有写那些宏大的叙事,
也没有编造虚假的感人故事。我写了那个黄昏,写了那个少年,写了他带给我的温暖和陪伴,
也写了他离开后,我的等待和挣扎。我用最朴实的语言,写我最真实的情感。
笔尖在纸上滑动,那些压抑了多年的委屈、思念、不甘和怨恨,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写得很快,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我才发现,
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滴落在了试卷上,晕开了一小团墨迹。我赶紧用袖子擦干。
接下来的数学、政治、历史、地理……一门接一门。每一门都像一场酷刑。试卷上的题目,
对我来说,大多都太难了。尤其是数学,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我看得眼花缭乱,
很多题目连题意都理解不了,只能连蒙带猜。政治和史地,靠着我死记硬背的功夫,
勉强能答上一些。但我知道,远远不够。期望像肥皂泡,在考试的过程中,
一个接一个地破灭。考最后一门时,我已经身心俱疲,几乎虚脱。
看着试卷上大片大片的空白,和那些胡乱写上去、自己都不知道对错的答案,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果然……还是不行吗?我果然,
还是那个没用的瘸腿小怪物。考试结束的***响起,像一声赦令。我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
浑身冷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周围的考生们或兴奋,或沮丧,或激烈地讨论着答案,
收拾东西离开。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我,和那个正在整理试卷的女监考老师。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轻声说:“同学,考试结束了,该交卷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手,把那张几乎空白的试卷交了上去。走出考场,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梦醒了,我还是我,那个一无所有的周小月。回去的路,
变得无比漫长。我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右腿,一步一步,挪出县城,走上回村的土路。
每走一步,心里的绝望就加深一分。我知道,我考不上了。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
到头来,只是一场笑话。天快黑的时候,我才终于看到柳树沟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槐树依旧光秃秃的,在暮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我走到槐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
缓缓滑坐在地上。身心俱疲,万念俱灰。我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小泥人。
泥人在暮色中显得更加灰暗,那道裂纹,似乎也更深了。我看着它,眼泪终于忍不住,
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哥……”我对着冰冷的泥人,哽咽着,像小时候一样无助,
“我考不上……我找不到你了……我该怎么办……”寒风呼啸着吹过空旷的田野,
卷起枯黄的草叶,像是在为我奏响一曲失败的哀歌。我不知道在槐树下坐了多久,
直到浑身冻得麻木。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带着几分不确定:“请问……是柳树沟大队的周小月同志吗?”第九章我猛地抬起头,
泪眼模糊中,看到一个推着自行车的陌生男人站在面前。他大约三十多岁,戴着眼镜,
穿着蓝色的中山装,看起来像个干部,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些许疲惫。“我是……你是?
”我慌忙用袖子擦掉眼泪,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因为腿麻和虚弱,试了一下没成功。
男人赶紧把自行车支好,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周小月同志,你别急,坐着说。
我是县招生办的,我姓李。”县招生办?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是成绩出来了吗?这么快?还是……我考试出了什么问题?
作弊被发现了?可我没有啊!巨大的恐惧让我声音发颤:“李……李同志,
有……有什么事吗?”李同志蹲下身,尽量与我平视,
他的目光落在我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和手里那个小泥人上,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更加和缓:“周小月同志,你别紧张。我这次来,是因为……嗯,
是因为你的语文试卷。”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语文试卷?
我写了那篇作文……《难忘的一天》……难道是我写得太出格?触犯了什么禁忌?
要追究我的责任?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你的作文……”李同志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们阅卷组的几位老师看了,都觉得……写得非常真实,非常感人。”我愣住了,
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感……感人?“尤其是王老师,就是县一中的特级教师,
他看了你的作文,非常激动,坚持要找到你本人。”李同志解释道,
“我们根据你的报名信息,才找到这里来的。王老师本来要亲自来的,但他年纪大了,
路上颠簸,所以派我过来,想跟你当面了解一下情况。”我依旧处在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
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一篇作文,竟然惊动了县里的老师?
还专门派人找到这穷乡僻壤来?李同志看着我呆滞的样子,笑了笑,
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到某一页。“周小月同志,你能跟我说说,
你作文里写的那个‘哥哥’,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有你自学的情况……王老师很关心。
”他的语气很诚恳,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探究和关切。那一刻,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或许是眼前这个陌生人温和的态度给了我一丝信任。我看着他,
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一次,不是绝望的眼泪,
而是混杂了委屈、辛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我断断续续地,把阿娘去世,向东南离开,
我如何一个人挣扎求生,如何偷偷跟着建国哥学习,
如何拼了命想要考大学……把这些年的苦难和坚持,像倒豆子一样,全都说了出来。
我说得很乱,没有条理,时而哽咽,时而激动。李同志一直没有打断我,他安静地听着,
表情越来越严肃,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动容。当我说到晕倒在工具棚,
说到在公社报名被刁难,说到考试时面对试卷的无力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摘下眼镜,
用力揉了揉眉心。暮色四合,四周安静下来,只有我带着哭腔的叙述和风吹过枯枝的声音。
我说完了,精疲力尽地靠在槐树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李同志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把眼镜戴回去,看着我,眼神变得异常明亮和坚定。“周小月同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却带着一种力量,“你……很了不起。真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你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