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林王氏——那时她还叫王秀芹——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惊醒。
不是风,老宅的雕花木窗关得严严实实。
那寒意来自房间角落,那面祖传的缠枝莲纹铜镜。
它正在低语。
一种介于叹息与***之间的声音,丝丝缕缕地从镜中渗出,在寂静的冬夜里盘旋。
她蜷缩在厚重的棉被里,浑身僵硬,不敢去看,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月光透过窗棂,在镜面上投下一小块惨白的光斑,那光斑在蠕动,像一颗挣扎的心脏。
族规森严:无论如何,不可在夜半时分触碰那面镜子。
可她是这一代选定的“守镜人”。
从她嫁入林家,名字被写入族谱的那一刻起,这面镜子就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婆婆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攥着她,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看着它……守着它……首到下一个……”下一个什么?
婆婆没说完,但那未尽的遗言比任何明确的诅咒更令人胆寒。
镜中的低语变成了呜咽,像是无数被困的灵魂在哀求。
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掌“啪”一声拍在了镜面的内侧,指关节因用力而扭曲,水汽在冰冷的镜面上晕开。
秀芹的心跳骤停。
她连滚带爬地摔下床,冲向房门,想去找族老,找她的丈夫,找任何人。
可房门像被焊死一般,纹丝不动。
绝望中,她回头,望向那面镜子。
镜面不再映照房间。
那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那只手清晰可见。
然后,一张脸挤到了镜面后,紧贴着那层冰冷的铜面。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极度憔悴,眼窝深陷,但秀芹认得那轮廓——那是她自己,老了三十岁,饱经风霜的自己。
镜中的老妪嘴唇翕动,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地印入秀芹的脑海:“快……逃……”秀芹尖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房门。
门栓奇迹般地松开了,她踉跄着跌入冰冷的回廊,疯狂的呼救声划破了林家大宅的寂静。
族人们举着油灯赶来,光影幢幢,映照着他们惊疑不定的脸。
她的丈夫,林家的长子,一把扶住几乎瘫软的她。
“镜……镜子……”她语无伦次,指着洞开的房门。
族老,她的公公,一位面容古板肃穆的老人,提着灯独自走进房间。
片刻后,他走出来,脸色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更加阴沉。
“无事发生。”
他声音平板,不容置疑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秀芹做了噩梦。
都散了吧。”
“不是梦!”
她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我看见……我看见我自己在里面!
她让我逃!”
族老的眼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警告。
“闭嘴!”
他低喝道,随即又放缓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威严,“林家女儿,当恪守本分。
镜灵示警,乃是常事,勿要大惊小怪,自乱心神。”
她被丈夫半扶半抱地带离。
回头时,她看见族老重新关上她房间的门,并从外面落下一把沉重的铜锁。
那之后,风平浪静。
再无人提及那晚的事。
族老安排了另一位寡居的婶娘与她同住。
镜子依旧立在角落,用一块厚重的黑绒布严密地遮盖起来,仿佛里面囚禁着一头嗜血的野兽。
只是偶尔,在深夜无眠时,秀芹似乎还能听到那若有若无的低语,感受到那穿透绒布、冰冷刺骨的注视。
她不再试图逃跑,也不再向任何人诉说。
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像所有林家的女人一样,将恐惧与秘密一同深深埋藏,用平静无波的外表,掩盖内心翻涌的惊涛。
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在那块黑绒布前,绣着永远也绣不完的花。
首到她的青丝熬成白发,首到她从一个惊恐的新妇,变成下一代眼中神秘而沉默的祖母。
首到那个从南京归来,名叫林溪的孙女,再次站在那面镜子前。
她当年未能说出口的警告,将由镜中那个苍老的倒影,亲自传达。
而这一次,命运的轮盘,会转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