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临
天刚蒙蒙亮,晨雾还笼罩着红府的飞檐翘角。
小丫鬟翠儿跌跌撞撞地冲进正院,连门都忘了敲。
“夫人!
不好了!”
翠儿的声音带着惊慌:“那位女先生…她不见了!”
丫头手中的象牙梳子“啪嗒”一声掉在妆台上。
她顾不得绾发,匆匆披上外衫就往西厢房赶。
推开雕花木门,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屋内收拾得整整齐齐,那套藕荷色袄裙被仔细叠放在床榻上,五块银元压在上面,旁边还放着药箱和几张雪白的纸。
箱子里所有的药都被撕掉了标签。
丫头颤抖着拿起信笺,不知道是用什么笔写的,字迹工整得不像话,像是用尺子一笔一划精心描出来的:丫头姐姐钧鉴:按您约45kg体重计算,每日服用利福平0.45g(附量勺于药箱夹层)若午后发热,可取箱底蓝色药水半匙。
咳血加重时,请立即停用第三格褐色药丸……整整三页的医嘱,连“服药后忌饮浓茶”这样的小事都标注了星号。
最后几行字迹突然变得潦草:若三月后我未归,切记不可再用张氏药铺的川贝(内掺朱砂)——苏既白“师娘在看什么?”
陈皮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丫头慌忙将信笺藏入袖中,转身看见少年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小药瓶。
“这洋文可有意思”,陈皮将药瓶对着光线,阴阳怪气地念道:“Veterinary-Drugs……”话未说完,他忽然噤声,因见他师娘的脸色变得煞白,帕子上又染了新鲜血迹。
丫头用手帕掩住咳嗽:“她说过…那是防伪标记。”
说着,她的目光却落在陈皮沾满泥泞的靴子上:“倒是你,靴底的湘江泥,是几时沾的?”
……三天后,警备司令部办公室。
钨丝灯在室内投下昏黄的光晕,张启山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份“汪星制药厂”的说明书。
纸缘己经起了毛边,狗爪印章上沾着几不可见的暗红痕迹——三小时前,这份文件刚在雅礼医院院长脸上留下过印记。
这时,副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声音压得极低:“佛爷,按您的吩咐,两个肺痨的犯人,都安置在水牢了。”
张启山头也不抬,指节在《西洋新药录》上轻轻叩击着。
书页停在“结核病治疗”一章,德文标注的“链霉菌提取物”旁用红笔批注着“未临床”三个小字。
几息后,他的目光转向一个开了盖的锦盒。
盒底两支安瓿瓶,德文标签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1924年柏林实验室流出的链霉素原液”,张启山用指尖弹了弹玻璃帽,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正好陪这‘狗爪神药’玩玩。”
此时,另一个时空的苏既白正在二手市场蹲着,售卖近几年的所有家当:一台老款笔记本电脑、三套cos服装。
“这些都卖掉的话,大概能凑一千五百块。”
她咬着嘴唇计算,手指在计算器上不住颤抖:宠物医院的工资加上家教收入,再减去赔偿药品的钱……“同学,你这汉服怎么卖?”
一个女生指着她最贵的一套服装问道。
苏既白深吸一口气:“三百五,头饰和绣花鞋都包。”
那是她去年省吃俭用三个月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傍晚,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宿舍。
打开手机银行,4263.6的数字映入眼帘,这是她大学两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积蓄。
“够了!”
她盯着屏幕上查询到的抗结核药物价格,眼中满是欢喜。
感谢国家,感谢医保,现在这些药并不贵,丫头的病即使加上现代的检查费,也顶多两千块便能治愈。
剩下的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也够接下来生活了。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宠物医院群聊跳出一条消息:“急招夜班清洁工,时薪25,今晚开始。”
苏既白抹了把脸,手指飞快回复:“我可以。”
之后几天,苏既白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买药,去标签,做旧,一系列工作几乎快把她累死了。
她还整理了不少实用书籍,全换成繁体字打印了出来。
她甚至打印了德文标签,这是她在图书馆古籍部泡了三个周末的成果——完全模仿1930年代德国拜耳药厂的标签样式,连纸张都特意用红茶渍做了做旧处理。
“还有注射器……”她皱起眉头。
现代一次性注射器无论如何处理都会露出破绽。
最终她决定只带最必要的三支,其余改用民国时期己经存在的玻璃注射器。
这里需要感谢万能的拼夕夕和桃宝!
闹钟指向十二点时,苏既白完成了最后的检查:所有药品重新封装在棕色广口瓶中,使用民国时期常见的软木塞而非塑料盖,说明书用钢笔抄写在泛黄的宣纸上,连橡皮筋都换成了麻线。
她甚至考虑到极端情况——万一药物被送检怎么办?
为此她特意保留了几瓶原装药,但把外包装替换成了1924年柏林某实验室的样式,这是历史记载中最早研发链霉素的机构。
一切准备就绪后,苏既白果断启动了怀表。
蓝光吞没了视野,随即是剧烈的晕眩感。
这次穿越带来的不适感远比第一次强烈,苏既白“噗通”一声跪在她之前离开处——红府后巷的泥地上,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身上崭新的民国学生装瞬间沾满了尘土,一旁的手提袋也重重砸落在地,发出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心惊。
“果然回来了。”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
苏既白浑身猛地一僵,缓缓抬起头。
只见陈皮阿西正斜靠在墙边,手中短刀在指尖飞速翻转,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刀刃上,流淌成一条闪烁的银线。
少年嘴角挂着一抹残忍的笑意,眼中分明闪烁着猎人看见猎物时的那种兴奋光芒。
“陈、陈皮先生……”苏既白本能地紧紧抱紧手提袋,声音细如蚊蚋。
“这次又带了什么好东西?”
陈皮猛地伸手抓向手提袋,那股大力让苏既白根本无法抗拒,只能松手:“让我猜猜……是更多的‘神药’?”
陈皮粗暴地翻检着手提袋,用刀尖挑开每一个纸包。
苏既白跪坐在青石板上,心跳如擂鼓,却强装镇定。
她吓得要命的同时,又很庆幸自己事先做了周全准备——不仅更换了所有药品标签,还把包括手机在内的大部分关键物品,都放在了空间里。
“这是什么?”
陈皮高高举起一个玻璃安瓿瓶,眯起眼睛仔细看着上面刻意做旧的德文标签。
“链……链霉素。”
苏既白强迫自己抬头,与陈皮对视:“治疗肺痨并发症的特效药之一。”
陈皮冷笑一声:“上次说是利福平,这次又来个链霉素?”
他突然猛地凑近,少年特有的温热呼吸首首喷在苏既白的脸上:“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苏既白不适的皱眉,身体向后仰了仰,她不喜欢陌生异性靠自己太近。
这时,一个温和的男声突然插入:“陈皮,对姑娘家这般粗鲁,可不是我们红府的待客之道。”
还有别人?
苏既白一愣,轻轻偏过头。
月光下,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正缓步走来,他面容俊秀,宛如画中仙人,唯有眼角那几道淡淡的细纹,悄然透露着岁月的痕迹。
他手指轻轻搭在陈皮肩上,那少年竟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僵住了。
“师父……”陈皮的声音瞬间变得恭敬起来,但眼神依旧阴鸷:“这女人来历不明……”“我知道。”
二月红微微一笑,微微弯腰拾起散落的药瓶,那动作优雅得好似台上的花旦:“苏姑娘,内子近日咳血症状减轻,多亏了你之前留下的药。”
趁机站起来的苏既白再度愣住。
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名字。
二月红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从袖中取出那张她留下的医嘱,缓缓说道:“字迹清秀,用药精准,就连忌口事项都考虑得如此周全。”
他微微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这般用心,丫头很是感动。”
苏既白这才猛地想起自己写的信里确实署了名。
“我……”苏既白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了,即使她知道二月红算是个好人。
她低头盯着地面,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出声道:“这些是新药,效果会更好……但需要严格按照说明服用……”二月红认真地仔细查看药瓶。
陈皮不甘心地插嘴道:“师父,张启山那边……”“张大佛爷那里我自有交代”,二月红的语气陡然转冷:“陈皮,你近日频繁出入警备司令部,真当我一无所知?”
少年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
二月红的目光转向苏既白时,又恢复了温和的神色:“苏姑娘,丫头很是想念你。
这些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手提袋:“我会亲自监督她服用。”
红府的西厢房,比苏既白记忆中显得更加温暖。
丫头正靠在贵妃榻上,一见到她,立刻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二月红轻轻按住。
“姐姐别动!”
苏既白脱口而出,随即因自己的大声而涨红了脸。
听到这个称呼,丫头不禁笑了:“这次说话流畅多了呢。”
她的脸色虽依旧苍白,但唇上己经有了一丝淡淡的血色:“你留下的药很有效,就是实在太苦啦。”
美人温柔的笑容让苏既白心头一软,她急忙打开手提袋:“这次有糖衣药片,还有……”她突然噤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二月红。
“我去准备茶点”,二月红心领神会地微笑着,转身离开了。
“姐姐,我得教你注射。”
一次姐姐叫出口后没被反对,后面也就自然而然续上了。
苏既白心里挺高兴,面上却强作镇定,取出一次性注射器和几支小瓶。
她特意选用了一支民国时期常见的玻璃注射器,动作娴熟得完全不像个新手。
——这可是她克服恐惧跟护理学院学姐偷偷学艺两周的成果。
“针头要呈45度角进入……”她声音轻柔,手指稳如磐石,没人知道,她曾在宿舍里用橙子练习了多少次。
丫头惊讶地看着这个前几天还说话结巴的姑娘,此刻却宛如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夫,不禁问道:“苏妹妹怎么懂得这么多呀?”
“我……”苏既白早有准备,迅速从箱底取出一本精心做旧的笔记本:“这是老师的手札,我给翻译过来了。”
这本“临床笔记”是她用繁体字一笔一划精心抄写而成的,里面还夹杂着英文医学术语和手绘的解剖图。
最巧妙的是扉页那个虚构的“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印章——是她用胡萝卜雕的。
丫头信以为真,轻轻抚过纸页,赞叹道:“原来你真是高材生啊。”
时间很快过了三天。
苏既白除了逗黄黄,就和丫头待在一起,每天姐姐长姐姐短的,把丫头叫的一脸笑。
这天,苏既白正用怀表给丫头做着检查,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夫人”,管家在门外恭敬地禀报:“张司令派人送来请帖。”
苏既白闻言,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张启山!
这家伙是军阀,剧情里倒是没什么明显倾向,但是,现在各路反动派势大,如果被这人精发现自己的倾向,那就完了!
而且去了一定会接触很多陌生人!
苏既白一想到那些场面就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丫头看出了她的害怕,担忧地握住她的手,却摸到她掌心厚厚的老茧——那是这一个月来,她高强度打工留下的痕迹。
苏既白急忙想要缩回手,但己经来不及了。
“你这手……”丫头眼神复杂。
苏既白急中生智:“实验室……做培养皿留下的。”
这个谎言天衣无缝。
——1920年确实流行用石蜡封培养皿,很容易烫伤手指。
张启山的副官很快出现在了院门口,红木托盘上的请柬鲜艳得刺眼,“张启山”三个字用金漆精心勾勒,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泽。
苏既白的手指下意识抓紧了口袋里的怀表,又松开,掌心的汗渍在蓝灰色的布料上留下了深色的痕迹。
“张司令派了轿子来”,副官声音平板:“近几日司令睡眠不佳,务必请苏医生过府看诊。”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变得稀薄起来。
苏既白死死盯着自己染了灰的布鞋尖,默默描摹着灰迹的形状。
社交恐惧如同潮水一般,汹涌地漫了上来,她甚至能听见自己那如雷般响亮的心跳声。
“苏大夫这几日染了风寒。”
丫头突然出声,冰凉的手轻轻搭上苏既白颤抖的腕子:“您看,脉象还浮着呢。”
副官狐疑地看着面色红润的苏既白:“可苏姑娘看着……”“咳咳咳——”话未说完,苏既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顺势蹲下身子,把脸深深埋进臂弯。
这可是她在宠物医院躲避顾客时练就的拿手绝技——三秒内憋气,首至满脸通红。
副官被唬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丫头趁机塞过去一个香囊:“这是苏大夫配的安神散,张司令若有失眠之症,不妨试试。”
最终副官还是走了。
待脚步声渐渐远去,苏既白才敢缓缓抬头,正好对上窗外陈皮那阴鸷的目光。
少年像只黑猫一般蹲在墙头上,指尖熟练地转动着那把闻名长沙的九爪钩。
“怂包。”
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苏既白默默别过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