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两侧的梧桐叶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在她月白色旗袍下摆溅开深色的痕迹。
"小姐,大世界到了。
"车夫抹着汗,眼睛却往她素净的脸上瞟。
静姝垂下眼帘,从绣花钱包里排出几个铜板。
远处歌舞厅的霓虹灯管在白日里显出几分颓唐,像抹褪色的胭脂。
她突然想起父亲书案上那方端砚——也是这般黯淡的朱红色,在他失踪那晚莫名裂成了两半。
"要见我们陈经理?
"门房叼着烟卷,目光在她周身逡巡,"姑娘有什么本事?
"琵琶弦音从二楼飘下来,静姝解开发髻,乌黑的长发泻落在腰际。
她踮起脚尖,右手在空气中划出个圆弧,竟是北平正乙祠戏班子里的亮相。
"哟!
"门房烟头掉在地上,"这身段...""我姓白,会唱几句程派青衣。
"静姝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手腕内侧一点朱砂痣。
这是她第三次改换身份,旗袍内衬里还缝着父亲留下的药方残页,泛黄的宣纸上"七月既望"西个字洇着可疑的褐斑。
程墨亭站在对面永安公司的露台上,怀表链子缠在指间。
望远镜里,那个自称白蝶的女子转身时,后颈露出道三寸长的浅疤——和档案里阮家小姐骑马摔伤的记载分毫不差。
"探长,青帮的人到码头了。
"副官压低声音,"杜老板说要亲自验那批***。
"铜质怀表"咔"地合拢,程墨亭摸出枚银元弹向空中。
阳光在币面袁世凯头像上炸开刺目光斑,就像昨夜在阮家废墟里找到的鎏金听诊器。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的血是如何在诊断书上晕开一朵朵红梅。
大世界后台的灯泡罩着橙红纱罩,将化妆镜里的面容染成醉醺醺的颜色。
阮静姝用尾指蘸了点桃红胭脂,在眼下慢慢晕开。
铜镜边缘夹着张泛黄的戏单,是今早门缝里塞进来的——《游园惊梦》杜丽娘,旁边用铅笔潦草画着个药葫芦。
"白小姐,"陈经理的胖脸挤进镜框,"程探长点的《贵妃醉酒》,指名要新来的唱。
"胭脂盒"咔嗒"一声合拢。
静姝从镜中看见门口倚着个修长人影,警服外套着英伦格纹马甲,怀表链子垂下来,在昏暗过道里泛着幽蓝的光。
"烦请转告程探长,"她拔下银簪挑亮灯芯,"《贵妃醉酒》要穿宫装,我带的行头不够。
"话音未落,一件织金绣凤的戏服己落在妆台上。
程墨亭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警靴踏在地板上竟半点声响也无。
静姝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着硝石的味道。
"白小姐的北平口音,"他忽然俯身,手指掠过她发间玉簪,"倒像是城南琉璃厂一带的?
"镜中两人的倒影被灯光揉在一起。
静姝看见他左手小指有道旧伤疤——和父亲医案上记录的"程氏幼子,甲寅年冬,左小指骨裂"严丝合缝。
她喉头发紧,转身时故意碰翻胭脂盒,殷红粉末洒在他锃亮的皮靴上。
"程探长说笑了,"她弯腰去拾,旗袍开衩处露出裹着绷带的小腿,"我祖籍苏州,这口音是跟个北平琴师学的。
"程墨亭突然擒住她手腕。
他拇指按在那点朱砂痣上,温度灼人。
"苏州白家?
"他轻笑,"去年查封的***仓库里,可挂着白老爷子的遗像。
"后台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静姝趁机抽手,簪头暗藏的银针在他虎口划出细痕。
窗外适时飘进卖花声:"栀子花——白兰花——"带着露水气的芬芳冲淡了血腥味。
"探长!
"副官慌张跑来,"杜老板的人在码头闹事!
"程墨亭掏出手帕按在伤口上,雪白棉布立刻绽开红梅。
他从戏服广袖里抽出一张船票压在妆台上:"明晚八点,法租界七号码头。
"转身时警徽擦过她耳垂,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阮小姐的绷带,该换药了。
"静姝攥紧船票,背面用茶水写的字迹渐渐显现:**"七月既望,申时三刻,广慈医院"**。
窗外暮色西合,最后一缕阳光照在戏服金线上,晃得她眼前发黑。
父亲失踪那晚,打更人唱的正是《贵妃醉酒》里那句——"这冰肌玉骨新梳洗,恰便是嫦娥离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