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沾满尘土的脑袋从巷口探出,额角新添的血痂混着泥污,粗麻短褐被撕扯成褴褛布条,分明是刚经历过一场争斗。
“不能再拖了...时辰不多了...”少年自巷口向外张望,好似在等待着什么,干裂的唇抿成一条细线,指节攥得青白。
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小妹烧得通红的脸。
听到马蹄声渐近,他喉头滚了滚,突然踉跄着扑向长街中央。
青帷马车堪堪被勒停在三步外,枣红马被惊得扬起前蹄。
车夫攥紧马车绳,一句“哪来的乞丐不长眼”刚要骂出口,便被帘后传来的声音截断。
“发生什么事了?!”
是个女声,听着年龄不大,清脆的少女嗓音混着春睡的慵懒。
少女名为苏泠泠,年芳十六,是荣城苏府当家的。
方才马车骤停吓得她一个激灵,缠臂金钏撞在厢壁上铮然作响。
三两下稳住身子后一掀帘子,便见个少年伏在青骢蹄印旁。
帘角被掀开时,泠泠手中还勾着半卷洒金册子,上头记录了城中各大家族近日大小事宜,是了不得的情报源。
奈何春意正浓,马车摇晃着少女睡着了。
本还睡眼惺忪的少女见状突然提高警惕,“何事?”
见对方不作声,“我看见了,车轮并未沾身,你莫要讹...”后半句却噎在喉间,只因眼前的少年衣不蔽体,从头到脚新伤旧伤交叠。
不能是真撞到了吧,一时间苏泠泠也有些犹豫,想上前查看情况的脚原地轻跺,最终裙下的翘头履碾过青砖缝,在少年面前蹲了下来。
感受到头顶有阴影笼罩,少年忍住身上的痛轻舒了一口气。
继而艰难出声,“求贵人......救救妹妹......”气若游丝的哀求裹着铁锈味。
少女不作声,细细打量着眼前人。
看着确实可怜,但万一又是那几个老不死的小把戏呢?
...犹豫再三,目光停留在少年藏着血痂的指甲缝时,还是疑心败给良心。
“拿着吧。”
泠泠从随身荷包掏出碎银轻轻搁在少年手背上,少年虽伏在地上,碎银却未沾上半分尘土,"城南济世堂有位郎中,虽然看着吊儿郎当的,但医术高明且有悬壶救世之心。
你带着妹妹去找他就是。
"说罢转身登车,马车夫见泠泠未和乞儿计较,也收了想出言咒骂的心。
首到车辖转动几轮,泠泠才从窗纱后窥见一抹跌撞身影消失在巷口。
突来的变故让苏泠泠一下子没了睡意,重新捧起手册看了起来。
“云府,云镇天新得大宛骕骦,常单骑出荣德门,沿官道驰至鹿鸣陂。”
等等不是吧!
这等鸡零狗碎之事竟也值得誊录?
自己管家的事无巨细又一次让泠泠张大嘴巴,她几乎能想见卢敬衷说:“家主啊,蛛丝马迹处往往最藏虎狼之心。”
时的较真模样。
苏泠泠撇撇嘴,又向下看。
那头小巷阴影处原本早该走远的少年捏紧碎银,藏身阴影处见马车走远后方才转身离去。
苏泠泠,我们还会再会的。
……马车碾过最后一道车辙,堪堪停在云府门前。
今日是云镇天长女云漪舒生辰,虽然途中被乞儿耽搁一阵,好在还是于吉时前赶到。
苏泠泠从马车上下来,低头将衣服理了又理,指尖掠过袖口银丝暗纹时顿了顿——这是母亲生前绣的缠枝莲,摩挲着莲花的凹凸质感,有种母亲还陪伴身边的安心。
“当真是闲的...”她望着门庭若市的云府腹诽,鎏金兽首门环映着往来宾客的笑脸。
其实与漪舒是闺阁里分过胭脂蜜的情谊,泠泠坚硬外壳下包裹着外人不易察觉的小孩心性,想到等下又要应付那些烦人的家伙,连带着对寿星也无端生出三分迁怒来。
刚迈步转过影壁,就听到斜刺里飘来阵檀香混着轻佻声线:“深居简出的小苏当家今日竟肯赏脸来赴宴?”
柳无疾倚着花架,玉冠将将束住几缕垂落的青丝,折扇挑起时露出狭长眼尾的淡红胎记。
眼前人尖颌如月,好好的正经人家公子散发着轻佻气息,眉目含情如画本子里勾魂的狐妖,“莫不是专程来瞧在下的?”
苏泠泠广袖下的手指蜷了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心中感慨这时光荏苒人性易变,几年前还会替自己摘树梢上的纸鸢、会背着爹娘给自己买糖吃的好心大哥哥,如今不知怎得每次见面总爱说一些自己接不上的话。
面上却是端正的:“柳公子慎言,云府帖子三日前便送至府上,今日只是应邀前来。”
颔首动作是刻意练过的端庄弧度。
荣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在外不出错是泠泠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柳无疾手中湘妃竹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笑脸。
他还记得,两年前年仅14岁的泠泠红着眼眶,板着脸接过家主印信的倔强模样。
自此,家中长辈总是会明晃晃表现对苏家的敌意,苏泠泠同自己也渐行渐远。
两年了,竟还是有点不甘心。
“泠泠!”
像是为了打破即将无言的局面,一抹藕荷色身影卷着香风扑来,是云漪舒从里间得了通报赶来。
她步履匆匆,握住泠泠手的力道却极稳:“泠泠,你来了~前日新得的君山银针,特意给你留了两罐,就等你今日来取呢。”
如果说泠泠更多是稚气还未褪去的可爱,虎牙梨涡是在外必不可泄露的撒娇利器。
云漪舒己是亭亭玉立的大气模样,泠泠刻意摆出的端庄是云漪舒的由内而外浑然天成。
见现下西处无人,泠泠笑着道了谢,“谢谢云姐姐,这么好的东西泠泠必将好好品尝。”
若有旁人在,就得想办法避嫌了。
让荣城人以为云姐姐同自己要好对于云姐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说起旁人...一边柳无疾观俩小姐妹寒暄,用扇骨轻敲掌心,笑着调侃:“云姑娘这待客之道,倒让柳某心寒得紧呢。”
云漪舒好似这才注意到柳无疾也在,脸上五分笑意收起两分,“柳公子安,无意怠慢。
今日蒙柳公子赏光,只是为何不见令兄身影。”
云府几日前递出的帖子邀的是柳家大公子柳既明,今日来的却是游手好闲的二弟。
“家兄近日忙于漕运一事,实在抽不出身,便遣了我这无所事事的来赴宴,还望海涵。”
柳无疾施施然作揖。
听到柳既明今日不会现身,云漪舒的眼睛黯了三分。
“云姐姐,吉时快到了,我们进去吧。”
泠泠催着云漪舒,暮色里三道影子投在青砖地上。
“听你的。”
云漪舒携起苏泠泠的腕子往花厅去,柳无疾执扇的手悬在半空,眼见两人越走越远,自嘲地挑了挑眉:"倒是我这闲人,不如去和门口石狮子做护宅的难兄难弟。
"描金靴尖轻轻踢开颗挡路的鹅卵石,将手背在身后,缀在两人三步开外,一同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