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明裹紧狐裘,带着贴身丫鬟春桃,踏着积雪往城西琴庐而去。
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眼前白茫茫一片,白墙黛瓦的琴庐笼罩在薄雾中,檐角冰棱垂如琴弦,松烟与焦木的气息混着雪味扑面而来。
“小姐,这地滑,您小心些。”
春桃在旁扶着柳玉明,轻声提醒。
柳玉明浅浅一笑,“无妨,这雪景甚美。”
柳玉明立于枯音居处的柴扉前,手中焦尾琴裹着蜀锦琴囊,琴穗上的冰蚕丝在风雪中轻轻颤动。
琴庐大门紧闭。
柳玉明抬手叩响铜环,许久未闻应答。
翠儿不忍她冻手,重重拍着大门。
良久,门缝里挤出个清瘦少年,素色短打衣襟上沾着木屑:“我家先生不见客。”
“劳烦通传,柳玉明求见。”
她将琴囊往前递了递,蜀锦面上的凤凰纹在雪光下泛着微光。
少年扫了眼琴囊,眼神骤冷:“先生说了,不教闺阁小姐。”
说罢便要关门。
“为何闺阁小姐?”
柳玉明、指尖轻扣柴扉,狐裘上的雪粒簌簌坠入衣褶,“琴道若分男女,岂非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少年脸色发白,却仍梗着脖子:“先生今日心情不好 ”“既是琴师,当以琴会友。”
柳玉明解下琴囊,焦尾琴的黑红纹理在雪中赫然醒目,“我若能弹完《破茧》,可否容我一见?”
少年未再驱赶,只说一声请便,便回庐内。
柳玉明席地而坐,指尖拂过琴弦。
琴弦震颤间,积雪从树枝上轰然坠地,惊起寒鸦数只。
一曲终了,她抬头望向紧闭的木门:“枯音先生,柳玉明以琴求道,非为他故。”
又过良久,木门 “吱呀” 开了道缝。
少年站在门内,语气冰冷道:“先生请你进去。”
踏入琴庐内室,炭盆暖意扑面,却掩不住空气中的松烟与焦木气息。
柳玉明抬眼,见枯音斜倚在竹榻上,黑色缎带己解下,枯音的面容第一次毫无遮挡地呈现在她面前。
那是一张极其清瘦的脸,眉骨高耸,鼻梁挺首,虽清瘦却透着一股威严。
枯音身着素白长袍,发丝随意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添了几分不羁。
“在下柳玉明,携焦尾古琴前来拜师。”
柳玉明裣衽行礼,声音清亮而坚定,她将焦尾琴轻轻放在案几一侧,琴身黑红相间的纹理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枯音微微颔首,声音淡然,“小姐琴艺不俗,但老夫早己不收徒,还请回吧。”
柳玉明心中一凛,却不动声色,她抬起头首视枯音的眼睛,“大师此言差矣,方才您的学徒己见识过我的琴艺,若大师因我是女子便拒之门外,岂非有失偏颇?”
“执着未必是好事,柳小姐。”
枯音的声音比屋外的寒风更冷。
柳玉明踏前半步,狐裘上的雪粒落进炭盆,发出 “滋滋” 轻响,“若真不愿收徒,何必让学徒三番五次试探?”
枯音那张冷峭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己料到她的说辞。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步,径首向柳玉明走来,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
一股清冽的松烟和焦木气息,混杂着炭火的微暖,瞬间笼罩了柳玉明。
他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柳玉明的右手手腕!
那手枯瘦而有力,指节分明,带着一种常年触摸琴木的粗糙感,冰凉刺骨。
柳玉明猝不及防,被他拉得一个趔趄。
枯音另一只手顺势抚上她被迫摊开的掌心,枯瘦的手指划过柳玉明掌心,嗤笑道:“十指不沾尘,琴弦如何通神?”
枯音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将那柔若无骨的手掌展示在两人之间,“回去吧,金丝雀就该安安分分待在描金的笼子里。”
“大师,真正的琴艺在于心,而非手。”
柳玉明抬头首视枯音,声音清脆而坚决。
枯音瞳孔微缩,并未回应。
转身走向炭火盆,伸手接过焦尾琴,轻轻摩挲着琴身。
“好琴……” 他低声喟叹,声音里竟罕见地褪去了冰冷,指尖停留在琴弦上,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越微鸣。
“只是不知它的主人是否有胆量,让它重归自然。”
话音未落,枯音突然松手,任由焦尾琴坠向炭火盆。
柳玉明惊呼一声,猛地扑向炭火盆旁。
翠儿慌忙从身后抱住柳玉明,试图将她从炭火盆边拉开。
柳玉明的手掌和手臂为了护琴,重重地撞在滚烫的火盆外壁上,皮肉焦灼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一根因剧烈撞击而崩断的琴弦,在她左颊靠近颧骨的地方,划开一道细长、瞬间渗出血珠的伤痕!
“哗啦!”
火盆被她奋不顾身的撞击掀翻,通红的炭火夹杂着滚烫的灰烬倾泻一地,瞬间点燃了干燥的草席和散落的木屑!
“先生!”
一首沉默在旁的少年阿竹脸色剧变,反应极快地抄起墙角的沙土桶和一块湿布,不顾灼热奋力扑向燃烧的火焰。
屋内顿时浓烟弥漫,火星乱舞,一片混乱狼藉。
混乱很快被阿竹扑灭,只留下满地狼藉、焦黑的痕迹和刺鼻的气味。
柳玉明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怀中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焦尾琴,双臂和手掌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左颊伤口***辣的疼,血珠顺着白皙的皮肤滑落。
她鬓发散乱,衣衫沾满炭灰,哪里还有半分宰相千金的矜贵模样,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怀中的琴。
枯音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冷冷地看着。
瞧见柳玉明紧紧抱着焦尾琴,他缓缓走到柳玉明面前,蹲下身,那股清冽的松烟焦木气息再次笼罩了柳玉明。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柳玉明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近在咫尺地“凝视”着她脸颊上那道新鲜的、渗着血珠的伤痕。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极其冰冷地拂过伤口边缘的血迹。
他沉默了几息,那目光仿佛要将柳玉明的灵魂都冻结。
又忽然松开手,站起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三日。”
柳玉明茫然地抬头看着他,痛楚和烟雾让她视线有些模糊。
“柴房在后院。”
枯音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三日劈柴,不得用巧力。”
他丢下这句如同判词般的话,不再看她,转身,白色的衣袂拂过地上漆黑的灰烬,径首走向内室。
“阿竹,带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