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舟”——那个写在顾临川私人笔记本角落的名字,像一枚冰冷的图钉,猝不及防地将她刚刚因修复奇迹和专注凝视而升腾起的暖意钉在了原地。
“顾先生对修复的理解,真的很独特。”
苏弋强迫自己的视线从窗外刺目的阳光转回来,落在顾临川脸上,试图用话语填补那瞬间的空白和心中的裂隙。
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近乎学术探讨的冷静,“让破坏成为结构的一部分,赋予它新的价值……这种视角,需要很深的功力吧?”
顾临川似乎并未察觉她心湖深处泛起的涟漪。
他向后靠在胡桃木扶手椅里,姿态放松,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骨瓷杯壁,目光却像精准的探针,并未离开她的脸。
“功力是积累,但更重要的是一种‘看见’的能力。”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沉浸于专业领域的笃定,“看见伤痕的本质,看见它蕴含的可能性,而非仅仅是缺陷。”
他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形成一个极具存在感的姿态,目光锁住苏弋有些闪烁的眼睛,“就像这尊‘束缚’,那道刮痕暴露了特定合金在强应力下的延展极限。
修复它,不仅是掩盖,更是利用这次‘意外’的数据,优化了它整体的应力分布模型。
现在,它承受外部冲击的能力,比之前提升了百分之十七。”
他用精确的数据佐证他的哲学,冰冷的数字赋予他话语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百分之十七……”苏弋轻声重复,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修复室门,仿佛能穿透磨砂玻璃看到里面沉静的雕塑。
“所以,那场‘意外’,对这件作品本身来说,反而是……有益的?”
她试图理解他冰冷的逻辑。
“有益与否,是结果导向。”
顾临川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关键在于,如何引导‘意外’走向预设的‘完整’。”
他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目光却依旧停留在苏弋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仿佛在评估她是否能理解这层冰冷的隐喻。
“人也一样。
某些看似破坏性的相遇或事件,若能正确‘修复’、‘引导’,也能成为个体‘结构’中不可或缺的支撑点,甚至……提升其内在的‘强度’。”
他的话语像裹着蜜糖的冰锥,甜蜜的哲学外壳下,是锋利而冰冷的逻辑。
苏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是在说他们的相遇吗?
用修复艺术品的冰冷术语来类比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那她在他眼中是什么?
一件需要被分析、被利用其“延展极限”和“应力分布”的待修复品?
那个“晚舟”,是否也曾是他“修复”计划中的一部分?
她感到一种被物化的不适感,混杂着被那专注目光吸引的眩晕,矛盾地撕扯着她。
“听起来……像是一种精确的计算。”
苏弋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她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深色的液体,避开他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凝视。
“修复本身就是一门精确的科学,掺杂不得太多无谓的情绪。”
顾临川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他放下咖啡杯,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感性是创作的源头,但理性,才是让源头活水最终汇入大海的河道。”
就在这时,工作室深处传来一阵轻微但持续的低鸣,像是某种精密仪器运作的声音。
顾临川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终于从苏弋脸上移开,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是一种被打断工作节奏时本能的反应。
“抱歉,失陪片刻。”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从容,但那份专注却瞬间从他与苏弋的对话中抽离,转移到了那未知的仪器上。
“应该是恒温系统对一组宋代绢本的监测读数有些异常,需要确认一下。
请自便。”
他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客套,径首转身,步伐稳定而快速地走向工作室深处一排覆盖着深色帘幕的独立操作间。
苏弋独自留在阳光明媚的休息区,咖啡杯里氤氲的热气似乎都随着他的离开而迅速冷却。
空气里旧纸与木料的气息变得格外清晰,混合着刚才那番冰冷对话留下的无形硝烟味。
她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一种疲惫的虚脱感涌了上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迷茫……和一丝被遗弃的孤寂感。
他那番关于“精确计算”和“无谓情绪”的论调,像冰冷的雨滴,浇熄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因他专注凝视而燃起的幻想火苗。
她站起身,并非为了探索,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逃离,逃离这被阳光和咖啡香气包裹的、却充满无形压力的空间。
她沿着来时的路径,缓缓踱步。
修复台覆盖着素白的防尘布,像一座座沉默的坟墓,掩埋着伤痕累累的遗骸。
空气沉静得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呼吸声。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最终停留在靠近门边一个开放式的工作台上。
台面上没有覆盖防尘布,散落着一些正在进行初步处理的零碎物件:几片带有繁复花纹的陶瓷碎片,一块边缘焦黑的古旧木牍,还有一个敞开的、材质特殊的文件夹。
吸引苏弋目光的,是文件夹里露出的一角照片。
那并非修复对象的影像资料。
照片似乎是抓拍的,背景是某个灯火璀璨的露台晚宴,衣香鬓影。
照片的焦点是一个女人的侧影。
她穿着剪裁极简的黑色露背长裙,身姿挺拔如修竹,正微微侧首与身旁的人交谈。
光线勾勒出她清晰而优雅的下颌线,以及一小片光滑细腻的背部肌肤。
她的头发挽成一个利落而富有艺术感的发髻,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
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一种沉静、自信、仿佛与生俱来的光芒感,透过照片无声地传递出来。
照片的右下角,用和笔记本上如出一辙的、流畅有力的笔迹,写着两个小字:晚舟。
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
苏弋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指尖瞬间冰凉。
原来是她。
照片上的女人,与笔记本上那个名字瞬间重合。
那种沉静自信的气场,那种在浮华场合中依然卓尔不群的光芒,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苏弋牢牢隔绝在外。
原来,“晚舟”不是一个模糊的符号,而是一个如此具体、如此耀眼的存在。
她是谁?
和顾临川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她的照片会出现在他的工作文件夹里?
是工作伙伴?
还是……更深、更私密的联系?
无数个问号在苏弋脑中疯狂炸开,伴随着一种强烈的、被窥破秘密的慌乱和被无形比较的自惭形秽。
她几乎能感觉到照片上那个女人透过影像投射过来的、平静而遥远的视线。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仿佛被那目光烫到。
就在这时,修复室深处那持续的低鸣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顾临川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苏弋像受惊的小鹿,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休息区的圆桌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她迅速拿起自己那杯己经半凉的咖啡,试图用杯壁的冰冷来镇定自己剧烈起伏的心绪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阳光依旧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感到刺骨的寒意,从看到那张照片的指尖,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顾临川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他神色如常,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一点小偏差,处理好了。”
他走向她,目光自然地落在她手中的咖啡杯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咖啡凉了。
我帮你换一杯?”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带着适度的关切。
苏弋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
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那双深邃专注的眼眸,此刻在她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难以穿透的迷雾。
她看到了照片上的“晚舟”,看到了笔记本上的名字,也听到了他那番冰冷精确的“修复”论调。
她看到的越多,却感觉离真实的他越远。
“不用了,顾先生。”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甚至有一丝刻意的疏离,“咖啡很好,谢谢。
时间不早,我该走了。”
她放下那杯凉透的咖啡,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顾临川的脚步顿住了。
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审视的意味再次浮现,带着一丝探究,仿佛在解读她突然转变的态度。
阳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要将苏弋笼罩其中。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冷木、残余的咖啡香,以及一种无声的、骤然紧绷的张力。
那杯“保证不会洒”的咖啡安静地立在桌上,己经彻底失去了温度。
苏弋那句“该走了”,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划开了阳光明媚的表象,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基石。
命运的齿轮,在“晚舟”那惊鸿一瞥的侧影中,发出了沉重而刺耳的咬合声。
它碾过的,不只是初萌的情愫和疑虑的阴影,更是苏弋心中那点刚刚因重逢而燃起的、关于“完整”的渺茫幻想。
前方等待她的,不再是被咖啡香气氤氲的暖意,而是深不见底、名为“蚀骨”的湍急川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