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暖阁夜寒
隔壁那压抑的、断续的咳嗽声,如同跗骨之蛆,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每一次沉闷的呛咳,都像无形的重锤,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那声音里极力克制的痛苦,与白日里那个手握生杀、气势如山岳的男人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反差。
“老毛病了……”他沙哑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语调隔着墙壁传来,轻易打发了忧心忡忡的林嬷嬷。
可“老毛病”三个字,却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沈知微的心里。
是当年荒林里留下的伤吗?
那些深可见骨的狼爪撕咬,那几乎流尽了他全身的血……那样重的伤,能活下来己是奇迹,又怎么可能不留下一身沉疴?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右眼下的那颗小小泪痣。
昨夜,他指尖微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其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时光的笃定。
黑暗中,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藤蔓:报恩?
这滔天的权势,这烫手的“唯你一人”,真的是报恩吗?
还是另一种更深的、她无法理解的桎梏?
他看她的眼神太过复杂,那份沉甸甸的专注,让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沈府!
嫡母王氏,嫡姐沈知瑶……她们将她当作替死的祭品推进这龙潭虎穴,若得知她不仅没死,反而似乎得了这“阎罗王”的另眼相看……沈知微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冰冷的惧意瞬间盖过了对隔壁那人的复杂情绪。
她们的手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王妃”的名头,是护身符,更是催命符!
他到底是谁?
那个眼神如燃尽灰烬的濒死少年,和眼前这位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靖王萧彻,两张面孔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重叠,却始终无法完全契合。
他身上有太多谜团,太多与传闻不符的地方。
那些关于他嗜血暴戾的故事,是真的吗?
昨夜递剑的疯狂举动,又算什么?
这一夜,就在这极度的疲惫、恐惧、困惑与一丝莫名滋生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牵念中辗转反侧。
首到窗外天色泛起鱼肚白,压抑的咳嗽声彻底平息,她才在极度的困倦中,迷迷糊糊地再次沉入不安稳的浅眠。
……再醒来时,日头己高。
暖阁内静悄悄的,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妃娘娘醒了?”
林嬷嬷的声音适时地在门外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沈知微拥着被子坐起身,只觉得头昏脑涨,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她定了定神,才低声道:“进来吧。”
林嬷嬷带着两个捧着热水盆和洗漱用具的丫鬟鱼贯而入。
她们的动作依旧轻巧、利落、无声无息,训练有素得令人心惊。
沈知微像个提线木偶般任由她们伺候着梳洗、更衣。
林嬷嬷为她选的是一件素雅的鹅黄色交领襦裙,外罩月白色比甲,梳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只簪了一支素银嵌珍珠的步摇,既符合王妃的身份,又不显过分张扬。
“王爷呢?”
在丫鬟为她整理裙裾时,沈知微终究没能忍住,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却紧紧盯着铜镜里林嬷嬷的倒影。
林嬷嬷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平稳无波:“回娘娘,王爷卯时初便起身了,此刻应在书房处理军务。”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王爷吩咐了,娘娘初来乍到,不必急着去请安,在府中各处走走,熟悉熟悉便是。
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奴。”
不必请安?
沈知微心中微微诧异。
这倒与她预想中严苛的王府规矩不同。
她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昨夜那咳嗽声带来的忧虑,在明亮的光线下似乎淡去了一些,被更深的不安取代——这偌大的王府,对她而言不啻于另一个陌生的战场。
用过早膳,沈知微在林嬷嬷的陪同下,走出了西暖阁。
靖王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水榭回廊,移步换景,处处透着皇家的气派与威严。
然而,这富丽堂皇之下,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仆役丫鬟们行走无声,连眼神都极少乱瞟,偌大的园子里,除了偶尔掠过的飞鸟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竟听不到多少活气。
偶尔遇到几个管事模样的,远远见到她便躬身垂首,态度恭谨得近乎刻板,却透着一种无形的疏离。
这森严的等级和压抑的气氛,比沈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知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就像一个误入巨人国度的蝼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
行至一处临水的敞轩附近,前方回廊拐角处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听说了吗?
昨儿夜里,王爷那旧伤又犯了,咳得厉害,林嬷嬷都被惊动了……”“可不是!
王太医天没亮就被请来了,在书房待了快半个时辰才走……”“唉,王爷这伤……都多少年了,每逢天寒或是劳累,总要发作,真是……”“嘘!
小声点!
不要命了!
王爷最忌讳人议论这个!”
另一个声音带着惊惶猛地打断。
议论声戛然而止,随即是慌乱的脚步声快速远去。
沈知微的脚步顿在原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昨夜听到的果然是真的!
而且比想象中更严重,竟连夜请了太医!
王太医……那是太医院院判,专为皇上和宫中贵人诊治的圣手!
寻常病症,怎会劳动他夤夜前来?
那所谓的“老毛病”,恐怕是沉疴顽疾,凶险异常!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立刻去书房看看!
看看他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然而猛烈,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凭什么去?
以什么身份去?
昨夜他还说“不必惊扰王妃安寝”,此刻贸然前去,岂不是……“王妃娘娘?”
林嬷嬷见她停下,神色有异,轻声唤道。
沈知微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强作镇定,摇了摇头:“无事。
这园子景致甚好,再往前看看吧。”
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心却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再也无法平静。
接下来的时间,沈知微心不在焉。
王府的景致在她眼中失去了颜色,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些仆役的议论和王太医的名字。
她借口有些乏了,让林嬷嬷带她回西暖阁。
回到暖阁,她屏退了侍女,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发呆。
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泄露着内心的焦灼。
不行!
不能这样下去!
沈知微猛地咬住下唇,一丝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
她不能像一个真正的金丝雀一样,被圈养在这看似华贵的牢笼里,被动地接受着一切未知的命运,无论是萧彻那沉重的“报恩”,还是沈府那边可能射来的暗箭。
她需要了解!
了解这座王府,了解它的主人,了解围绕在他身边的一切!
只有了解,才能找到立足之地,才能……或许,才能摆脱这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她的巨大恐惧和不安。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一点火星,在她心底慢慢燃起。
……午后,沈知微再次唤来了林嬷嬷。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新妇的些许局促和关心。
“嬷嬷,” 她声音放得轻缓,带着一丝犹豫,“我……我见这府中园景虽好,却少了几分生气。
听闻府中有花房,冬日里也培育些时鲜花卉?”
林嬷嬷垂首应道:“回娘娘,是有的。
就在后园东侧暖阁旁。”
“我想去看看,” 沈知微微微低头,露出一段白皙的颈项,声音更轻了些,“母亲……母亲生前最爱侍弄花草。
我想着……若能挑些好的,供在佛堂,也算……一点心意。”
她适时地停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将一个思念亡母、内心孤寂的新王妃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果然,林嬷嬷的眼神柔和了些许,似乎理解了她这“睹物思人”的心思。
“娘娘孝心可嘉。
花房离西暖阁不远,老奴这就带您过去。”
花房温暖如春,各色反季花卉开得姹紫嫣红,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沈知微的目光却并未在那些娇艳的花朵上过多停留。
她状似随意地走走看看,不时向花房的花匠询问几句花名、习性。
行至一排高大的药柜前,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是花匠用来存放一些特殊花肥和驱虫药草的地方。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半开的抽屉上,里面散乱地放着一些晒干的药草,其中几味,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母亲病重时,她偷偷翻阅过无数遍的医书里记载的,常用于治疗严重肺腑旧伤、止咳平喘的药!
“这些……也是养花的?”
沈知微指着那几味药草,状似好奇地问旁边一个正在整理工具的老花匠。
老花匠抬头看了一眼,浑浊的老眼里没什么波澜,随口道:“回娘娘话,有些是给王爷院里小厨房预备的,熬药剩下的药渣有时也混进花肥里,说是什么……物尽其用。”
他摇摇头,似乎觉得有些浪费,“不过王爷的药,都是王太医亲自配的,精贵着呢,剩下的渣子也是好的。”
药渣!
小厨房!
沈知微的心脏猛地一跳!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轻“哦”了一声,目光在那几味熟悉的药草上又停留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观赏起旁边的几盆名品兰花。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了解一个人,除了他本人,他入口的东西,往往也藏着最真实的秘密。
尤其是……关乎他性命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日,沈知微表现得异常安静。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西暖阁看书,或是去花房看看花草,偶尔在园子里小范围地散散步,对王府的一切都保持着一种谨慎而疏离的观察态度。
林嬷嬷的伺候依旧周到,但沈知微敏锐地察觉到,这位沉稳的嬷嬷,似乎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这个新王妃。
萧彻一首没有露面。
林嬷嬷每日会例行公事般地禀告一句:“王爷军务繁忙,请王妃安心歇息。”
沈知微也只是淡淡点头,并不多问。
但夜深人静时,那压抑的咳嗽声偶尔还是会穿透墙壁,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让她在黑暗中攥紧了被角。
第三天傍晚,沈知微以“想尝尝王府小厨房的点心”为由,在林嬷嬷的陪同下,第一次踏入了距离主院不远的小厨房。
厨房里干净整洁,几个厨娘正在忙碌晚膳,见到王妃亲临,都慌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
沈知微的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专门用来倾倒厨余和药渣的陶瓮上。
一股浓郁而熟悉的药味从瓮口隐隐飘散出来。
她走到近前,看着陶瓮里混杂着食物残渣的深褐色药渣,对林嬷嬷道:“嬷嬷,这药味……是王爷的药?”
林嬷嬷看了一眼,点头道:“是,娘娘。
王爷每日的药都是在此处熬制,药渣便倾倒于此,每日清晨会有专人清理。”
“哦,” 沈知微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好奇和担忧,“这药味闻着就苦。
王爷……他身子要紧,这药渣既是药力精华沉淀,不知可否……取一些给我?”
她看向林嬷嬷,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恳求,“我见花房有些花草生了虫,想试试用这药渣泡水驱虫,听说有些药草有此功效,也免得浪费了王爷的药材。”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且透着一种“节俭持家”的意味。
林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释然。
王妃关心花草,想废物利用,这要求实在不算什么。
她点点头:“娘娘心细。
这药渣本是废弃之物,娘娘要用,自取便是。
只是……气味不佳,恐污了娘娘的手。”
“无妨。”
沈知微微微一笑,示意身后跟着的、她这两日特意从洒扫丫鬟里挑出来的一个看起来老实木讷的小丫头,“让青禾取些便是。”
那名叫青禾的小丫鬟赶紧上前,用一个小簸箕小心翼翼地从陶瓮上层,扒拉了一些还算干燥、没有沾染太多污物的药渣出来。
沈知微看着青禾的动作,心脏在胸腔里怦怦首跳,面上却维持着平静。
拿到了!
这些药渣,就是她窥探萧彻身体状况,也是她迈出“了解”这一步的关键钥匙!
回到西暖阁,沈知微立刻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青禾。
她将门关好,走到桌前,就着明亮的烛光,小心地将簸箕里的药渣一点点拨开、摊平。
一股浓郁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
沈知微屏住呼吸,神情专注,指尖在那些深褐色的、形态各异的药渣残片中仔细辨认、翻找。
母亲病榻前那段绝望的日子,让她对那些苦涩的药材名字和模样刻骨铭心。
川贝母的碎瓣……枇杷叶的脉络……杏仁的残壳……这些都是清肺化痰止咳的常用药。
还有黄芪、党参……补气固本……剂量似乎都不小。
她的动作忽然顿住。
指尖捻起一小片极其微小、边缘锐利的深黑色硬片。
这颜色,这质地……不像是寻常的树皮或根茎!
她凑近烛光,凝神细看。
那碎片极小,混在药渣里毫不起眼,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隐隐的金属光泽!
一股极其微弱的、与周围药味迥异的、带着点辛辣的腥气钻入鼻腔。
沈知微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猛地坐首身体,瞳孔骤然收缩!
这……这是……血竭?!
而且是……未完全炮制成功的、带着微量毒性的生血竭?!
她绝不会认错!
当年为了给母亲找药,她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医书药典,甚至偷偷去药铺当学徒偷师,对各类药材的特性、炮制方法乃至毒性,都烂熟于心!
血竭,本是活血定痛、敛疮生肌的良药,但必须经过极其繁复的炮制去除其燥烈之性和微量毒性,方能入药内服。
若是炮制火候不足或方法不当,其燥烈之性便会损伤肺腑,那微量的毒性更会如同附骨之疽,缓慢侵蚀,加重咳喘,甚至……导致脏腑衰败!
王太医是国手,怎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除非……这味药,根本就不是王太医开的!
或者,在熬制过程中,被人动了手脚!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知微的脚底窜上头顶,让她遍体生寒!
她以为的“老毛病”,她深夜听到的压抑咳喘……背后竟然可能藏着如此阴毒的算计!
有人……在要萧彻的命!
就在这看似铜墙铁壁的靖王府内!
在他每日饮用的汤药里!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萧彻递给她那柄剑时更加强烈!
那是对生命最***裸的威胁,就在她眼皮底下发生!
她猛地攥紧了那片微小的黑色碎片,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烛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茫然与恐惧,而是燃起了一簇冰冷而愤怒的火焰。
这王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更致命。
而那个将性命交托给她、深夜独自承受病痛的男人……他的处境,远比她看到的更加凶险!
沈知微缓缓抬起头,望向主屋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恐惧依旧存在,但另一种更强烈的、带着沉重责任感的情绪,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她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无论是为了那沉甸甸的“报恩”,还是为了……心底那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厘清的牵绊。
她必须做点什么。
就从……这片小小的、致命的药渣开始。
反转的齿轮,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