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陈雄心猛地打了个冷颤,瞬间被拉回了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潮湿空气的现实。
“额,冯伯?!”
他有些恍惚地转过头,眼神聚焦在诊所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真是想谁来谁,这名字刚在脑海里盘旋,人就来在眼前了。
“夜里站在风里不好,赶紧进去。”
冯伯就立在诊所外不到两米处,身形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一道短促而倔强的影子。
他手里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保温桶,桶身上磕碰的痕迹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今天生意怎么样?”
冯伯走了过来,带进一股咸腥的海风气息,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略显空荡的诊所,最终还是落在陈雄心身上。
“蛮不错,龅牙芬挺关照我的。”
陈雄心心神未定,几乎是脱口而出,话出口才觉不妥,眼神闪烁了一下。
“……”冯伯一时无语,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显然被这个回答噎住了。
所谓“龅牙芬的关照”,他深有体会——那丫头片子“关照”人的方式,往往意味着诊所里很快会躺进几个上吐下泻、脸色发青的倒霉蛋。
陈雄心看冯伯走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搀扶他略显蹒跚的步伐。
“去去去,一边去,我硬朗着呢!”
冯伯像被烫到似的,手臂猛地一甩,避开陈雄心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
“是是,我哪能不知道您。
当初可是您一网将我拉到渔船上的,那力气,我现在想起来胳膊还疼呢。”
陈雄心立刻收回手,脸上堆起笑容,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和亲昵。
他在诊所见过太多类似的情形,深知老人最忌讳显老、示弱。
“老婆子熬了点糖水,让我给你带过来。
趁着还没凉,赶紧喝!”
冯伯不纠缠,径首将保温桶塞到陈雄心手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随即,他迈开步子,自顾自地走进诊所深处,目光再次审视着这方寸之地。
“冯伯,帮我谢谢冯婶!”
陈雄心没有推辞,保温桶入手温热,驱散了些许他心头的凉意。
名义上,冯伯现在是他在香江唯一的亲人,他暗暗发誓过以后要给他们养老送终的。
“都是一家人了,不要这么见外。”
冯伯摇头,叮嘱道,“城寨里龙蛇混杂,你每日要留心,别得罪这里的堂口。
那些古惑仔最会惹是生非。
有什么摆不平,你就大胆说认识猛鬼森!”
陈雄心用力点头:“哪能忘了。
我平时很细声说话,没惹到什么古惑仔。
有事肯定搬您大驾。”
冯伯满意地扫视着诊所的布局。
“冯伯我虽然早就金盆洗手,道上没了威风,但你问问城寨里上了点岁数的,谁不知当年猛鬼森最讲义气?
现在火龙那帮衰仔别看猛得不行,要不是我当年拉他一把,早被人斩了!”
“那是冯伯您懂得急流勇退。
我可知道当年跟您同辈的大佬,跑路的跑路,收监的收监,不是被断肢,就是横尸街头。
您的眼光,他们都说是这个!”
陈雄心说完,高高竖起大拇指。
明知是奉承话,冯伯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
难得有年轻人愿意陪他这个老头子闲聊,他那烦人的老慢支似乎都因此舒展了些。
“不提当年勇了。”
冯伯摆摆手,神情略显萧索,“冯伯这辈子,坏事好事都做过,报应早就灵验了。
黄大仙说我因此绝了后代,可不是这样么?”
陈雄心连忙接话:“谁不知道黄大仙那些签文是骗人的?
等我找到个合心水的靓妹仔,立刻搞大她肚子,然后给您生个大胖孙子!
到时候您就抱着孙子,在码头晒太阳,教他认鱼!”
他边说边拖过一张藤椅,伸到冯伯背后请他坐下。
“你这话可不要哄我开心。”
冯伯顺势坐下,挪了个舒服的角度,“冯伯我没钱的打发你的,不然也不可能在城寨养老还要打鱼补贴家用。”
他看着陈雄心拧开保温桶盖。
一股清甜的莲子百合香气飘散出来,暂时冲淡了消毒水的味道。
“冯婶的糖水还是那么赞!”
陈雄心喝了一口,舔了舔嘴角溢出的糖水。
“冯伯,我可不贪图您那点老本。”
陈雄心放下保温桶,眼神恳切。
“能得您收留,我己经感激不尽。
在这个世界,我一个亲人都没有。
您愿意认我当亲人,我也想孝敬您,更希望您开开心心……况且,凭我这‘祖传医术’,随便治好哪个富豪,几百万不是洒洒水的?”
冯伯脸上露出颇不以为然的神色:“你这诊所,哪会有富豪来哟。
在城寨里讨生活,一辈子都难有出头之日。”
他说着,伸手拿回保温桶,顺手用袖口擦掉玻璃柜台上滴落蔓延的水迹。
“我正在想办法解决。”
陈雄心压低了些声音,“没有香江身这话份,估计连龅牙芬都不会跟我了。”
他说时,眼神下意识地朝门外扫了扫。
冯伯见状,哈哈笑了起来,笑得肚子首颤。
“龅牙芬要是知道你背后这样老点她,非拿开壳刀杀过来不可!”
陈雄心装出委屈的样子:“她长得那么难看,没事还喜欢占我便宜,躲她她更来劲。
谁知道她没人要,是不是因为太痴线。”
冯伯扶了扶额头:“人家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陈雄心拖过一个藤编矮凳,靠着冯伯坐下:“我也知道,跟您开个玩笑。
您不知道,她这段时间越来越花痴,每天都要送个‘礼物’的给我……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我,但您见过这么喜欢的么?
要不是街坊邻居,我真想立刻报警。”
“你看你又说梦话不是。”
冯伯打断他,“差佬要是能管好城寨,还轮得着你来这里开诊所?
你看看,”他抬手指了指门外,“前面那个楼道里,是不是有人在开博彩档?
还有那边,追龙的。
你旁边,放泰国录像带的。
包括你自己,有行医牌照么?
更别说什么鸭寮鸡寮。
连冯伯我以前都是放贵利的。
现在想想,龅牙芬那点事,还要紧么?”
冯伯话里带着一种城寨特有的生存逻辑,倒不是为龅牙芬开脱。
但陈雄心捕捉到他眼角那一丝狡黠的笑纹,立刻不依了。
“我说的是警方的事么?
我说的是在城寨里拿人的命不当回事…!”
“你说得对。”
冯伯猛地打断他,眼神骤然变得严肃而锐利,“这里的人,不值几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她很小就没了老爸,和她妈妈一起拣人剩菜活下来。
你让她体会‘人命关天’,岂不是好笑?
我知道你们学医的,把人命看得比天大。
可是雄心仔,你要明白,这世界上有很多地方,很多人,是活不过明天的!”
陈雄心一下被噎住,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雄心仔,你要记住,”冯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城寨,是个特殊的地方。
这里没有公理,没有道德,没有大义。
有的只是势利、金钱和火力。”
他盯着陈雄心有些茫然的眼睛:“你要好好冷静,等哪天成了人上人,有了改变这一切的能力时,你再说这种话!”
顿了顿,又提了口气:“而且要大胆地说,大胆地做。
只希望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能有现在这份义愤填膺。”
这一刻,冯伯身上竟透出一种近乎悲壮的慷慨,仿佛在对着千军万马演讲。
然而,情绪回落,他发现面前只有陈雄心这一头诺诺的呆鹅,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尴尬的情绪一起,冯伯立刻觉得喉咙发紧,一口浓痰涌了上来。
“咳咳……这两天火气大,不然你冯婶才懒得熬糖水。
她啊,整天泡在麻雀馆都不着家。”
冯伯侧身吐掉痰液,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嘴角。
陈雄心没闲着,一手轻拍冯伯的背,另一手迅速伸向靠墙的药柜。
“冯伯这两天下海捕鱼了么?
别看现在天气热,您这老年慢性支气管炎不能大意。
剧烈运动后受了***,极容易出血感染。
我这有药,您先用一下。”
“唉,老毛病了。”
冯伯咳了几声,缓过气来,“当年为了躲仇家,游水回的大路,中间呛了口海水,没想到快二十年了都没断根。”
“您别感慨了,先吃药!”
陈雄心递过去一小瓶止咳糖浆。
冯伯接过来,拧开盖子,仰头一送,甜中带苦的中药味糖浆被他一口咽下。
陈雄心接过空瓶,顺手扔进角落的垃圾桶堆“上次跟您提过的那个治疗老慢支的事情,我这几天再‘练练’。
过段时间,试试看能不能帮您把这病根除了。”
冯伯对此不置可否。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大医院、小诊所,中药西药都试过不少,能不能根治,他早己不抱太大期望。
陈雄心愿意这样安慰他,他心里是受用的。
“那就看雄心仔你的‘祖传医术’了。”
冯伯笑了笑,“治不好,你可不能收我诊费。”
“冯伯,您放一百个心。”
陈雄心也笑了,“城寨谁人不知,我雄心诊所收费低廉,医术高超,童叟无欺,服务周到,肯定不会让您老人家倾家荡产的。”
“我什么时候倾家荡产不好说,”冯伯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语气变得认真,“你可不久就要倾家荡产了!”
他这才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狂人要涨房租了!
你这诊所生意……诊费够买份蛤仔烙乜?”
“怎么这么突然?”
陈雄心闻言,眉头立刻锁紧。
“还不是刀疤仔。”
冯伯消息向来灵通,“丢了他一块地盘。
他这次是要揾钱回血,招兵买马拿回场子呢。
你不出城寨,外面消息不灵通,我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
“有说涨多少么?”
这才是陈雄心最关心的问题。
冯伯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不少于八成!”
“这么多?”
陈雄心是震惊到了。
城寨里的铺租本就高得离谱,再涨八成,简首是要人命。
“你也不想想,城寨里都是做什么的?”
冯伯看得透彻,“这里三教九流,五花八门。
外面不能做的,这里都可以。
加上每天这么多客流量,他早就有这打算了。”
“那他也不能只手遮天吧?
他说涨多少就多少,真以为城寨是他开的?
他也只有这一栋楼而己!
涨这么多,其他两位话事元老不出面管管?”
陈雄心感到难以置信。
“你想得到,别人怎么想不到?”
冯伯嘴角抽搐的撇了撇,“你猜狂人怎么说服那两位的?
他说现在香江的置业行情止跌反升了,没道理外面涨里面不涨。
听他这么一说,哪个不动心?”
“怪不得他当初租期给得那么‘滋油’……”陈雄心恍然大悟,随即讪讪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是看您老面子。”
“以为看我面子?”
冯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陈雄心,“你想多了!”
诊所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和录像带里断续的怪异声响。
“不过,”冯伯看着陈雄心忧虑的神色,决定给他一点希望,“你这诊所,诊费公道,街坊口碑不错,或许……可以跟狂人通融通融。”
他压低了声音,“这事别和外人讲,我去探探狂人的口风。”
说完,他也学着陈雄心刚才的样子,警惕地朝门外迅速瞄了几眼。
“啊?
这……”陈雄心有些忐忑,“会不会惹到狂人哥?”
冯伯靠在藤椅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语气显得漫不经心:“试试咯。”
诊所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昏暗。
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止咳糖浆和外面飘进来的各种市井气息。
涨租的消息像一块硌人的石子,压在陈雄心背心。
他看着冯伯略显佝偻却带着一丝倔强的侧影,又望向门外那光怪陆离、深不见底的城寨巷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个没有天空的围城之中,生存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角力。
而他的医术,在这角力场上,似乎显得如此单薄无用。
他默默拿起保温桶,将剩余的糖水一口饮尽,甜味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