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几乎遮住下巴的一摞厚厚文件，半个身子探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脱的书卷气和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但当他看清屋内景象——面色阴沉如水的周大海，以及僵立着、额头沁汗、双手空空的新人王阳时，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周大海被打断，本就因王阳“不懂事”而积压的不爽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搪瓷杯盖都跳了一下。
“进来不知道先敲门喊报告吗？！
一点规矩都不懂！”
周大海的呵斥带着火气，浑浊的眼睛狠狠瞪向门口手足无措的陈明远，“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文件放下！
赶紧出去！”
陈明远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一哆嗦，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把那摞沉重的文件放到靠墙的旧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灰尘都扬起来少许。
他连头都不敢抬，含糊地应了声“是，科长”，便像被火燎了尾巴的兔子，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了出去，还差点被门槛绊倒，狼狈地关上了门。
这短暂的插曲，却为王阳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周大海的怒火暂时被陈明远吸引，施加在他身上的压迫感骤然减轻。
王阳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他脸上原本的“茫然”瞬间切换成“恍然大悟”和“极度懊悔”，腰弯得更低，声音充满了自责和惶恐：“周科长！
对不起！
我……我真是太不懂事了！
光顾着紧张报到，把……把家里长辈特意叮嘱带的家乡特产给忘在出租屋了！
是几斤上好的烟叶，我爸说……说老同志都喜欢这个味儿，提神醒脑……”他语速极快，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真诚的“懊恼”，眼神却偷偷观察着周大海的反应。
烟叶？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在这个年代的小县城，尤其是老烟枪眼里，确实是份实用的“心意”，而且“家乡特产”这个由头，也显得不那么***裸。
周大海脸上的怒容滞了一下。
他审视着王阳，那眼神像在掂量这话的真假。
王阳脸上那份恰到好处的、属于新人的窘迫和自责，似乎不像作伪。
尤其是提到“老同志喜欢”，无形中捧了他一下。
“哼！”
周大海鼻腔里再次发出一声冷哼，但火气明显消了几分。
他重新端起茶杯，吹了吹，语气依旧冷淡，却少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年轻人，丢三落西！
下次注意！
机关不是学校，事事都要周到！”
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台阶。
“是是是！
周科长您教训得对！
我下午……不，中午休息就立刻回去拿！
保证不会再犯这种低级错误！”
王阳连连保证，姿态放得极低，心里却长长舒了口气。
第一关，算是险险糊弄过去了。
代价是，下午必须真得弄点“烟叶”来填这个坑。
“行了，坐下吧。”
周大海指了指那张硬木椅子，算是揭过这茬。
他拉开抽屉，慢悠悠地翻找着，拿出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X县规章制度汇编”的册子，“啪”地一声扔到王阳面前，又甩过来几页钉在一起的、打印着密密麻麻字体的A4纸。
“这是县里和科室的规章制度，还有你今年的岗位职责说明。
今天上午的任务，就是把这些给我吃透！
下午，把今年的科室年终总结初稿写出来，框架在职责说明后面有。
下周局务会要用，时间紧，任务重！”
周大海的语气不容置疑。
年终总结？
还是初稿？
王阳看着那几页薄薄的、只有几条干巴巴大纲的“框架”，心里明镜似的。
这分明就是周大海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或者说是“考验”。
通常这种材料，没个三五天熟悉情况根本无从下手，更别说他还是个两眼一抹黑的新人。
周大海这是摆明了要看他出丑，或者逼他“懂事”地去“请教”。
“好的，周科长，我一定认真学习，尽快完成任务！”
王阳没有表现出任何为难，立刻拿起那本厚重的规章制度和薄薄的职责说明，坐得笔首，一副准备刻苦钻研的模样。
前世几十年的公文生涯，区区一个科室年终总结？
闭着眼睛都能写出花来！
但这锋芒，现在绝不能露。
周大海对王阳的“乖顺”似乎还算满意，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开始翻看桌上的文件，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王阳“认真”阅读的细微声响。
王阳的目光落在规章制度汇编那密密麻麻的铅字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年终总结……前世，他替周大海写过多少篇？
那些绞尽脑汁、堆砌辞藻、把芝麻吹成西瓜的日子……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是在这个破旧压抑的办公室里。
重生……妻儿……林薇温柔的笑靥，儿子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笑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
紧接着，就是探监时林薇那双红肿绝望的眼睛，儿子脸上早熟的冷漠与疏离……前世身陷囹圄、病痛缠身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愧疚和刻骨铭心的思念，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狠狠收紧！
“唔……”王阳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压抑的闷哼，拿着文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猛地低下头，假装被灰尘呛到，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借此掩饰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和几乎失控的情绪。
不能失态！
绝对不能在这里失态！
王阳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冷静。
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将那些翻涌的、足以将他撕裂的记忆压回心底最深处。
现在不是沉溺痛苦的时候，他必须站稳脚跟！
他重新抬起头，眼神己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新人的专注，继续“研读”那枯燥的规章制度。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名为“守护”的火焰，因为方才那锥心刺骨的回忆，燃烧得更加炽烈和决绝！
这一世，他绝不能再让她们承受那样的苦难！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轻轻敲响了。
“周科长，”一个带着点拘谨的女声传来，“政府办通知，下午两点半，在二楼小会议室，召开新入职人员座谈会，马书记要参加，请王阳同志准时到会。”
马书记？
马援朝？！
那个前世以务实著称、快退休却仍想为县里做点实事的老书记？
王阳的心猛地一跳！
这可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提前接触更高层的机会！
周大海闻言，放下文件，眼皮抬了抬，看向王阳，眼神有些复杂。
马书记亲自参加的新人座谈会？
这小子，还没正式上岗，就入了书记的眼？
“知道了。”
周大海应了一声，打发走传话的人。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坐得笔首的王阳，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沉吟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下午的座谈会，很重要。
马书记……最讨厌浮夸和空谈。”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王阳，“你，好好准备准备。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要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