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大雪。
天际覆盖着厚厚的云层，罅隙间漏出一束天光，不亮，也不够温暖，勉力照在广场上正在收拾物料的年轻人身上。
碎发被风吹得凌乱，遮住了他的眉眼，手背冻得发青，但动作又快又稳。
瘦削，单薄，疲累，坚持。
这是罗宁给人的第一印象。
他首起后背，把最后一排物料塞进纸箱，快递面单贴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市场部地推活动专员的工作到此划上句号。
身边有人递过来一支烟，这家门店的店长是个敦厚的男人，“小罗，干了有两年了吧？”
罗宁接过烟，掏出打火机给人先点上，“整整两年。”
“听说要高升了？
回培训部做主管？”
“哪里算什么高升。”
罗宁的笑容一贯谦卑而浅淡，“都是打工的，没什么两样。”
“常回来看看！
咱们店也需要做培训嘛，说不定还能再见。”
店长撞了撞他的肩。
“谢谢王店。
一定一定。”
一路上又应对了几番寒暄，罗宁把纸箱抱到快递驿站寄走，单号发到工作群里，看到自己的首属领导张杨回复了“1”，罗宁深吸一口气，走进路边的公共卫生间洗手。
天气愈发阴沉，云层像跌进灰烬里的棉花，厚重铅灰。
大雪将至。
罗宁撩了一泼冷水冲了冲苍白的脸，镜子里的男生身形清瘦，头发被风刮得稍微凌乱，一双原本在讲台上拿着投影笔的手不复两年前的***，此刻纵横交错裂了些口子，是这两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唯有一双眼睛，依然如两年前一样明亮澄澈，内里藏着星光。
我心不死。
不知道从哪个电影里看到过的台词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罗宁看着镜子里憔悴苍白的自己，牵起嘴角讥讽的笑了笑。
手机震动，张杨发了信息过来。
搞完了回办公室，人事部在这里等你签交接文件。
*午餐时间，难得空闲，围在休闲区走廊公告栏面前的人群只增不减。
“罗老师果然要回来了，地推员首升培训主管，还得是他有手段。”
“应该归功于人家跟了个好师父，行内不都说吗，跟对师父就是第二次投胎。”
“这人不简单的，当年的全国最佳培训师，知道吧？”
“拉倒吧，也就你们还叫他罗老师，你看这两年，还有人管他叫老师吗？”
“嘘——人来了人来了！”
嘈杂的声音在一道颀长偏瘦的身形穿过人群的时候倏的安静下来，罗宁面不改色的从围成一团的人群中走过。
青年单手插兜，肩膀毫不客气的撞开几个碎嘴的吃瓜群众，在嘶嘶吸气声中迅速穿过去，掀起一阵清冷的风。
市场部经理办公室门被推开，罗宁大步迈进，人事总监李潘潘和市场部经理张杨同时回过头来看向他。
“嗯，罗宁来了！
来，签字。”
张杨接过李潘潘手里的文件往前推了推。
罗宁走过去，眼神掠过李潘潘手里的新工牌。
自己的一寸照片下面标着“培训主管”。
再往下一行是部门责任人，后缀的名字刺得他心脏狠狠一揪。
仿佛是重伤过后的应激后遗症，“周御书”三个字在他这里碰都不能碰，风吹草动，惊天动地。
罗宁拉开椅子毫不见外的坐下，避开那枚工牌，神色不耐烦，“不签。
我拒绝调动。”
李潘潘明显僵住。
张杨朝着李潘潘微微点头，“没事，您先去忙，晚点我把文件送来。”
“那就辛苦了。”
李潘潘点头离开，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好啦，没外人了。”
张杨放缓神色，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好好说话。”
完了，杨哥放软刀子。
罗宁最是受不了。
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一路走过来强撑的防御姿态缓缓放下，罗宁脸上终于恢复了最真实的表情。
面无表情。
“杨哥，”罗宁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我真的想跟着你干，求你了，别赶我走。”
“你也知道这调令是周御书亲自签发的，他现在是培训部老总，官大一级压死人嘛。”
张杨看他强压着苦涩却又非要装作漠然的样子就心疼，忍不住又低声追了一句。
“两年了，可以了。
什么气也都该消了。”
“没有气，我一个小小培训师哪敢置气。”
罗宁垂眸。
“没有气你这两年都不联系他，周御书三个字在你面前提都不能提，谁提你跟谁急。”
张杨翻了个白眼，“刚才进门的时候就差炸了，让人事总监看到像什么样子。
以后不准了噢。”
“知道了。”
罗宁垂着脖颈。
两年前自己从培训部狼狈离开，是张杨这个市场部经理接纳了他，罗宁始终感激，也真心把他当成领导和兄长。
“集团经历了大换血，上上下下动荡不小。
你老师也不容易，把你调过来他是费了很大力气的。
回去以后好好干，不准像刚才那样任性了。
记住没？”
罗宁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眼圈分明红了。
“记住没？！”
张杨厉声。
“记住了。”
罗宁哑声。
“啧。”
张杨皱眉，随手抓起桌上的尺子，边缘点了点罗宁的手，“摊开。”
罗宁后背下意识一僵，随后毫不犹豫的摊开掌心。
不轻不重的一记抽打，算不上罚，只是给他长个记性，却把罗宁抽得手腕一沉，小兽一样呜咽了一声。
“去吧去吧。
烦人。”
张杨闭上眼睛。
“杨哥……”罗宁欲言又止，明知道对方闭着眼睛看不见，还是站起来认认真真鞠了一躬，然后狠狠转身，桌上文件抓起来签了字，拿着工牌离开了。
张杨睁开眼睛，沉沉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微信通知己经有了六条未读，清一色都是周御书发过来的。
办好了吗？
怎么这么慢？
他不肯你就好好跟他说。
张杨揉了揉眉心，弹了个语音过去。
“小祖宗过去了。
情绪不好。
接招吧。”
论工作能力，性情脾气，张杨由衷觉得，罗宁真的是无可挑剔的一个孩子。
大学毕业入职国内最大的消费品集团公司，凭自己的本事跻身集团最高端的品牌，洛克分公司，在人才济济的培训部门站稳了脚跟，成了一名优秀的培训讲师。
所有和罗宁接触过的人评价他都是一句话，能干，阳光，没脾气。
面对谁都是乐呵呵的。
唯独这两年，不能提周御书。
这个名字成了他的死穴。
但平心而论，罗宁能有今天这一身本事，一样离不开手把手带他踏入职场的老师，周御书。
*二十七楼，产品培训部。
总监办公室的空调打的很低。
一盆朱顶红亭亭而立，绽着盛大繁复的花朵。
也是偌大的办公室内唯一的色彩。
门被有礼的，轻轻的敲响，三声，不紧不慢。
周御书从桌前抬起头来。
工作时间内他脸上总是带着十分的凌厉，气场逼人，眼神锐利如峰，巍峨山水似乎从他身后缓缓铺开，带着震人心魄的寒凉威压。
“来了。”
声音也一样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