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他黑黝黝的脸颊往下淌,汇到下巴颏,滴滴答答砸在两人之间的泥地上。
“梦里神仙教的?”
他重复了一遍,嗓门陡然又拔高了三度,蒲扇般的大手猛地加力,捏得楚明骨头嘎吱作响,“放你娘的屁!
你小子糊弄鬼呢?!
老子像三岁娃那么好骗?”
他嘴上骂得凶,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那股子发现宝贝的灼热光芒越来越盛,几乎要喷薄出来。
他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楚明,像是头一回认识这个同村的后生。
“瘦得跟麻杆似的,脸白得像个吊死鬼,他娘的哪来这么大劲?
哪来这么准的枪子儿?”
他兀自嘀咕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扭头朝村口方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呸!
管他娘怎么学的!
是好汉就行!
是打土匪的种就行!”
他松开一只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点子,扯着破锣嗓子就朝那些还愣着的、瑟瑟发抖的村民吼:“都他娘的还愣着干啥?
等马匪杀回马枪啊?
没死的赶紧收拾东西!
能动的搭把手,把受伤的抬屋里去!
二蛋!
瞅你娘个蛋!
带两个人去村口盯着点!”
他这一通吼,像是给凝固的场面重新注入了生气。
幸存村民们如梦初醒,哭喊声、叫嚷声、杂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慌,多了些劫后余生的忙乱和庆幸。
几个半大小子被李云龙点了名,慌忙应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口跑。
李云龙这才又转回头,大手依旧铁钳似的抓着楚明的胳膊,像是怕一松手这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就飞了。
“走!
跟老子回窝棚!
这雨他妈没完没了,再淋下去,你这刚捡回来的小命又得交代了!”
他不由分说,半拖半架着几乎虚脱的楚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深处走。
楚明浑身冰冷,伤口突突地跳着疼,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子生疼,只能任由李云龙拖着。
他的目光扫过泥地里倒伏的尸体、散落的破烂家什、被马蹄踏烂的篱笆,还有村民脸上那混合着恐惧、悲伤和一丝茫然的神情。
这就是乱世。
***裸的,没有任何粉饰的生存与死亡。
李云龙的“窝棚”在村子最里头,比别的土坯房更破败些,低矮得几乎要陷进地里。
推开吱呀作响、随时要散架的木板门,一股混杂着霉味、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又黑又潮,地上坑洼不平,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农具和干草,唯一像点样子的是一张用石头和木板搭成的简易床铺,上面铺着层薄薄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干草垫子。
“砰!”
李云龙几乎是把他掼在那草垫子上,震得楚明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嘶……咋了?
娇气了?”
李云龙嘴里不饶人,动作却麻利得很。
他转身从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掏出个小布包,又从一个脏兮兮的皮口袋里摸出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一股刺鼻的土烧酒味弥漫开来。
“娘的,就剩这点好东西了,便宜你小子了。”
他嘟囔着,扯开楚明额头上那早己被血和泥糊住的破布条。
伤口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边缘外翻,看着吓人。
李云龙眼神凝了一下,随即骂骂咧咧:“***马匪,下手真他娘黑!”
他含了一大口烧酒,“噗”地一声全喷在伤口上。
剧烈的、如同烙铁烫皮般的刺痛猛地窜遍全身,楚明闷哼一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身子不受控制地绷紧。
“按住他!”
李云龙朝旁边一个跟进来的半大孩子吼了一嗓子。
那孩子吓得一哆嗦,赶紧上前用力按住楚明的肩膀。
李云龙嘴里不停,手上更不停。
他用烧酒浸湿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粗暴却异常迅速地擦拭掉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垢,露出皮肉翻卷的真容。
然后他从那个小布包里捏出一小撮暗黄色的药粉,不由分说地按在了伤口上。
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比刚才那一下要好些。
“算你小子命大,没伤到骨头。
这是老子以前从个老郎中那儿弄来的金疮药,灵得很!”
李云龙一边说,一边用剩下的干净布条给楚明把脑袋缠了好几圈,最后打了个结实又难看的结。
处理完伤口,他把水壶塞到楚明手里:“喝两口!
驱驱寒!
别他娘跟娘们似的抿一口,给老子灌下去!”
楚明接过水壶,入手沉甸甸的。
浓烈的酒气冲得他鼻子发酸。
他没有犹豫,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劣质土烧酒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割进胃里,所过之处燃起一团灼热的火,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飙了出来,但一股热力也随之扩散向冰冷的西肢百骸。
“哈哈哈!”
李云龙见状,发出畅快的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对嘛!
是爷们就得这么喝!”
他抢回水壶,自己也仰头灌了一大口,哈出一口满足的酒气,一***坐在楚明旁边的草垫上,震得木板床吱呀乱响。
窝棚里暂时安静下来,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隐约传来的村民收拾残局的动静。
李云龙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楚明,之前的狂喜和激动稍稍收敛,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
他摸出烟袋锅子,塞上烟丝,就着油灯的火苗点燃,吧嗒吧嗒地吸了两口,辛辣的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楚明,”他吐出一口烟,声音低沉了些,“咱一个村住着,虽说你爹娘去得早,你小子平时蔫了吧唧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老子也没咋注意过你。
可今天……你小子露这一手,可不是他娘的种地能种出来的本事。”
他用烟锅子指点着楚明:“梦里神仙教?
屁话!
老子信你个鬼!
说实话,到底跟谁学的?
是不是偷偷跑出去当过兵?
还是遇上过啥高人?”
楚明感受着额角药粉带来的丝丝凉意和胃里酒液翻腾的热力,脑子飞快转动。
李云龙粗中有细,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完全编造谎言很容易被戳穿,必须半真半假,结合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碎片。
他咳嗽两声,声音依旧沙哑:“云龙哥……我没骗你。
前些日子逃荒,我病得快死了,昏昏沉沉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在一个从没见过的地界,教我怎么用枪,怎么躲子弹,怎么在野地里找吃的活的……醒了之后,好些东西就模模糊糊印在脑子里了。
刚才看到马匪杀人,一着急,那些东西自己就冒出来了……”他这番话虚虚实实。
原主确实大病过一场,差点没熬过来,记忆里有一段很模糊的空窗期。
他把超时代的特种作战技能全部推给“神仙托梦”这个荒诞却无法证伪的借口。
李云龙听得眉头紧锁,烟也不抽了,眯着眼睛盯着楚明,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窝棚里只剩下烟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半晌,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烟灰簌簌落下。
“操!
真他娘是奇了!
老子当年听戏文里说什么薛仁贵梦中学艺,还以为尽是瞎掰的!
没想到还真有这种邪乎事?”
他凑近楚明,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好奇:“那白胡子老头……还教了你啥?
都跟老子说说!”
楚明心中稍定,知道李云龙至少信了七八分,或者说,他愿意相信这个解释。
他斟酌着词语,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描述:“还教了怎么看地图,怎么在山里不迷路,怎么让几个人配合着打一群人,怎么悄无声息地摸掉敌人的哨兵……还有很多,很杂,我也记不全了……”李云龙的眼睛越来越亮,听到“让几个人配合着打一群人”、“悄无声息摸掉哨兵”时,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
他是老兵油子,太清楚这些本事在战场上的价值了!
这他娘的哪里是神仙,这简首是送了个活生生的宝贝疙瘩给他!
“好!
好!
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激动得又站了起来,在狭小的窝棚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不住的猛虎,“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老子正愁人手不够,家伙不行,这就给老子送来个宝贝!”
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死死盯着楚明,目光灼热得几乎能点着火:“楚明!
跟着老子干吧!”
楚明一怔:“干?”
“对!
干!”
李云龙大手一挥,语气斩钉截铁,“这世道,老实巴交种地就是个死!
今天马匪来,明天保安团来,后天还不知道是啥牛鬼蛇神!
想活命,想不让咱们的乡亲父老任人宰割,就得拿起枪杆子!”
他指着外面,声音沉郁下来,带着血丝:“刚才那场面,你看到了?
今天咱们运气好,撂倒他几个,吓跑了。
下次呢?
下下次呢?
咱不能指望***都有神仙帮忙!”
“老子虽然现在落魄了,被那帮龟孙排挤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但老子还是军人!
是爷们,就得站出来扛事!”
他猛地一拍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跟着我,咱们拉起队伍,保护这一方的老百姓!
谁他娘敢来欺负人,就揍他***!”
他的话语粗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在这个时代堪称朴素的正义感。
楚明沉默着。
他来自一个和平繁荣的时代,他的战争是精确打击、是特种渗透、是信息对抗,但核心从未变过——保卫人民。
李云龙的话,简单首接,却戳中了他内心深处作为军人的最根本准则。
而且,他穿越至此,身无长物,唯有这一身超越时代的军事技能。
跟着李云龙,似乎是目前唯一能发挥所长,也是唯一能在这个乱世活下去,甚至……改变些什么的道路。
他看着李云龙那双充满野性、期待和不容拒绝光芒的眼睛,胃里的烧酒还在散发着热度。
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好。
云龙哥,我跟你干。”
“哈哈哈!
好兄弟!”
李云龙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重重一巴掌又拍在楚明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疼得楚明龇牙咧嘴,“就知道你小子是条汉子!
不是孬种!”
他兴奋地搓着手,又开始踱步:“娘的,得赶紧搞枪!
人手倒是不愁,这十里八乡活不下去的汉子多了去了,就是缺家伙事!
你那杆老套筒……”他目光落在靠在墙边的那支从马匪手里缴获的老套筒步枪上,眉头又皱起来:“破是破了点,好歹是条枪!
子弹也没几发了……得想办法……”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喊声:“李大哥!
李大哥!
不好了!”
一个青年慌里慌张地冲进来,脸色煞白:“村口……村口来了一队兵!
看着不像保安团,也不像马匪,穿得挺齐整,有好几十号人,还带着机枪!
正朝咱们村过来呢!”
李云龙脸色骤然一变,刚才的兴奋瞬间被凝重取代:“兵?
哪部分的?
看清楚旗号没?”
“没……没看清,雨太大,离得还有点远……但肯定不是咱的人!”
青年声音发颤。
窝棚里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刚走了豺狼,又来了虎豹?
李云龙眼神闪烁,迅速抓起靠在墙边的顶门杠,又看了一眼那支老套筒,骂了一句:“真他娘的不让人安生!”
他转头看向楚明,眼神锐利:“还能动弹不?”
楚明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疼痛,挣扎着从草垫子上站起来,伸手抓过了那支冰冷的老套筒步枪。
枪一入手,一种熟悉的掌控感稍稍驱散了不适。
“能动。”
他言简意赅。
李云龙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沉稳的眼神,咧嘴露出一丝狠厉的笑容:“好!
跟老子去看看,又是哪路神仙来找不自在!”
他一把推开窝棚那摇摇欲坠的木门,风雨立刻灌了进来。
“抄家伙!
能动的都跟老子上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