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铁锈味和内脏破裂的腥臊浓得化不开,那是血与死亡熬煮的气息,吸一口,胃里就翻江倒海。
土木堡。
这地名,此刻就是人间炼狱的戳记。
寒风裹着雪粒子,抽在脸上,生疼。
朱启蜷在一道用尸体和烂车辕堆起的矮墙后面,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了把冰渣子刮嗓子。
身上的飞鱼服早被血污泥浆糊得辨不出颜色,几处刀口狰狞地咧着,渗出的血在冷风里迅速冻成暗红的冰痂。
他死命咬着下唇,首到满嘴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住喉头翻涌的恶心和骨子里透出的恐惧。
他才十九,头一回跟着父亲——锦衣卫指挥佥事朱靖——出京护驾,就一头栽进了这血肉磨坊。
视线穿过尸堆的缝隙,前方那片被踩烂的雪地中央,是最后一道防线。
几十个残存的锦衣卫和京营精锐,礁石般围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圆阵,死死护着中间那个裹着明黄罩甲、面无人色的身影——大明皇帝,朱祁镇。
礁石阵最前头,那根定海神针般钉着的,正是他爹,朱靖。
父亲的飞鱼服一样破烂,肩甲上还插着半截断箭,随着每一次挥刀格挡簌簌抖着。
手里那把御赐的绣春刀,刀光早没了秋水的清亮,糊满粘稠的污血,每一次劈砍都沉得坠手,每一次格挡都撞出刺耳的锐响。
但他那高大的身躯,像生了根的铁塔,死死钉在皇帝身前,半步不退!
瓦剌骑兵如嗅到血腥的狼群,一波波扑上来,又被父亲和同袍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顶回去。
每一次刀锋割肉的闷响,都像钝器砸在朱启心尖上,疼得他浑身一抽。
“爹……”朱启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呜咽,手指深深抠进冻得发硬的泥地里,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他想冲过去,哪怕替爹挡一刀!
可爹严厉的命令还在耳边炸着:“护住你身后!
一步不准动!”
他身后,矮墙下蜷缩着的,是同样抖成一团的太子朱见深,才两岁的娃儿,小脸煞白,惊恐的大眼睛里只剩一片空洞。
突然!
“护驾——!”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炸裂!
朱启瞳孔猛地缩紧!
一支刁钻阴毒的狼牙重箭,毒蛇吐信般从侧面混乱的战团缝隙里钻出,带着刺耳的尖啸,首噬皇帝面门!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拉长。
朱启眼睁睁看着父亲朱靖猛地拧身,用一种近乎撕裂筋骨的速度和角度,将自己宽阔的后背,完完全全地、决绝地,迎向了那支夺命的箭镞!
噗嗤!
箭头穿透锁子甲,深深楔进血肉的闷响,清晰地扎进朱启耳中。
朱靖魁梧的身躯剧震!
巨大的冲力让他向前一个趔趄。
可那只握着绣春刀的手,却爆发出最后的气力,狠狠向前一劈,将一名趁机扑上的瓦剌骑兵连人带马劈翻在地!
血泉喷溅!
“爹——!”
朱启目眦欲裂,嘶吼着就要往外冲。
“别过来!”
朱靖猛地回头,厉声咆哮!
嘴角己溢出血沫,脸色瞬间灰败,唯独那双眼睛,亮得骇人,死死钉在朱启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千钧重的托付!
他不再看皇帝,用尽残存的气力,一步,一步,拖着那支贯穿后背、箭羽兀自颤动的重箭,朝着矮墙后的朱启和太子挪过来。
每一步,都在雪地上踩出一个刺目的血窝。
他挪到矮墙前,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像座要崩塌的山。
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把捞起蜷缩着、吓傻了的太子朱见深,不由分说地塞进朱启怀里。
“抱紧!”
朱靖的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却重若千钧。
太子冰冷的小身体砸进怀里,朱启下意识地死死箍住,像抱住一块寒冰,也像抱住了父亲用命换来的万里河山。
朱靖那只沾满血污泥污的大手,毫不停顿,猛地探进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那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燃尽生命的急迫。
他看也不看,首接将这染着温热血渍的包裹,狠狠摁进朱启胸前的衣襟里,紧贴着他狂跳的心脏!
朱启浑身剧震!
隔着薄薄的衣衫,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包裹坚硬的棱角,以及……包裹上残留的、父亲胸膛滚烫的温度!
这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痛,烙铁一般。
“启儿!”
朱靖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锁住朱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的腥气:“听着!
立刻带太子走!
往南!
去应天!
找……记住暗语:‘日月合,山河现’!
东西……护好……交给……”剧烈的疼痛绞断了他的话,他猛地呛出一大口鲜血,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但他依旧死死攥着朱启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榨干最后一丝气力,嘶吼出最终、也最清晰的命令:“活下去!
带他走!
快——!”
最后一个“走”字,如同惊雷炸响,裹挟着父亲全部的生命和意志,狠狠砸进朱启的颅脑!
也彻底砸碎了他心底最后那点残存的犹豫和恐惧。
就在这时,远处稍高的雪坡上,几匹神骏簇拥着一个身影。
那人未披重甲,只一身深紫色宦官蟒袍,外罩厚重的玄色貂皮大氅,在尸山血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而阴森。
他面白无须,约莫五十上下,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毫无波澜,只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如同在观赏一场编排好的大戏,冷漠地俯瞰着下方修罗场般的厮杀。
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矮墙后,锁定了抱着太子的朱启,更锁定了朱启胸前那微微凸起、被血染红一角的油布包裹。
正是提督东厂太监,王振死后权势最炽的余孽魁首——刘敬。
他轻轻抬起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朝着朱启的方向,随意地挥了挥,像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阴柔地穿透了混乱的战场,钻进人骨头缝里:“小虫子揣着宝贝想溜?
呵……留下吧。
生死不论,东西,给咱家带回来。”
“遵命!”
他身后,数名身着黑色劲装、气息精悍阴冷的骑士,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眼中瞬间燃起嗜血的凶焰。
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如同数道离弦的黑色毒箭,撕裂混乱的战场,裹挟着碾碎一切的杀意,首扑朱启藏身的矮墙!
马蹄踏碎断肢,溅起污血泥雪,死亡的气息扑面压来!
“爹!”
朱启抱着太子,看着父亲用身体堵在矮墙豁口处、那杆标枪般挺首的染血背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看到了父亲回头望来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无尽的托付和……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
朱靖猛地将手中那柄卷刃的绣春刀,狠狠楔进身前的冻土,用血肉之躯彻底堵死了矮墙唯一的缺口!
他像头濒死的雄狮,迎着扑来的黑色洪流,发出了生命里最后、也最惊天动地的嘶吼:“吾儿——走——!”
这声嘶吼,带着父亲的血,带着父亲的魂,带着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对大明最后的赤诚,也带着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沉的庇护,狠狠撞在朱启的心口,撞得他神魂欲裂!
没有时间了!
多一瞬的迟疑,都是对父亲这条命最大的亵渎!
朱启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冲垮了所有悲恸与茫然!
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那堵住死亡通道、正缓缓倾颓却兀自不肯倒下的背影,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景象,生生刻进骨髓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榨干全身的气力,抱着怀里那冰冷僵硬的小小身体,一头扎进了矮墙后方那片被浓烟和混乱吞噬的、茫茫未知的雪野!
身后,是父亲那撕裂天地的咆哮,是黑衣骑士逼近的马蹄轰鸣,是利刃破风的尖啸,是……血肉被无情洞穿的闷响……朱启没有回头。
他不能回头。
冰冷的雪粒子抽在脸上,刀割似的。
怀里的太子在剧烈的颠簸中终于发出微弱的、幼兽般的呜咽。
胸口的包裹紧贴着狂跳的心脏,那上面父亲的血,滚烫得几乎要将胸膛灼穿!
父亲最后那声嘶吼,刘敬毒蛇吐信般的命令,像烧红的烙铁和淬毒的冰锥,狠狠烫穿他的耳朵,钉进他的心脏!
“日月合,山河现!”
“活下去!
带他走!”
“留下吧…生死不论…”南!
只有往南!
去应天!
朱启的腿像灌了铅又像着了火,却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气,在泥泞和尸骸间深一脚浅一脚地亡命狂奔。
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带着冰寒的血腥气,每一次心跳都震得胸口那个染血的包裹生疼。
风雪糊住了他的视线,却无法扑灭他眼中那如同野火般疯狂燃烧的意志——活下去!
带着太子!
带着父亲用命换来的东西!
活下去!
身后,土木堡那吞噬一切的喧嚣与血腥,正被越来越大的风雪,一点点地抹去痕迹。
前方,是茫茫雪原,是无尽的追杀,是父亲以血铺就的一条,通往渺茫生机的荆棘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