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天工开物》摊在膝头,父亲用红笔圈注的"选竹六节以上者为佳"字迹己洇开,书页间还夹着半张昭和叁年的订货单——那是当年沈家油纸伞出口日本的最后凭证。
作坊西南角的轮椅突然发出吱呀声响。
沈三爷枯瘦的食指敲击着扶手,紫檀木纹路里嵌着经年的桐油渍。
老人左腿空荡荡的裤管用麻绳扎紧,右手指甲却修剪得异常齐整,像十柄待开刃的篾刀。
"后生仔莫糟蹋我的竹。
"他喉咙里滚出砂纸打磨般的哑声,"春竹要取朝北坡的,你手里那是南坡的货。
"苏麦穗就在这时抱着旧账本闯进来,发梢沾着库房的蛛网。
她翻开昭和廿二年记录,泛脆的纸页间突然滑落柄残缺的油纸伞。
伞骨断裂处露出靛青染的内衬,三十八根竹签排列成放射状的星河,伞面残存的浮世绘图案里,艺伎的腰带花纹竟是云崖村特有的蓝草纹样。
"这是您爷爷给京都清水寺供的伞?
"麦穗的指尖抚过伞柄刻印的"沈"字,铜钱大小的锈斑突然脱落,露出底下鎏金的菊花家纹。
轮椅猛地前倾半寸,沈三爷凹陷的眼窝里闪过刀锋似的亮光。
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疤痕——那是昭和五十八年赶制万国博览会订单时,被失控的刨竹机绞碎的左腿旧伤。
黄昏的光线斜穿过作坊气窗,将沈三爷的背影钉在糊满订单的土墙上。
他的独臂在材料架间游走如复苏的蛇,苍老指节叩击不同年份的竹料,发出编钟般的清响。
"戊辰年的苦竹适合做伞骨,"他叼着铜制卡尺含糊道,"要浸在立春的雨水里泡足九九八十一日。
"青山看着老人用残腿固定伞柄,刻刀在竹节上雕出藤蔓纹,木屑雪花般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上。
当第一柄试作伞在晨光中撑开时,全村的老人都挤在了晒谷场。
沈三爷的轮椅轧过青石板缝隙,伞面旋转间落下细密光斑,仿佛将三十年前的月光重新筛了下来。
伞骨接榫处藏着朵微雕的茶花,那是他连夜用修钟表的放大镜刻的。
七叔公独臂举着伞冲进雨幕,藏青布衫在伞下鼓成风帆,"当年沈家伞能顶住台风,伞骨里可是灌了桐油调糯米浆!
"订单来的那日,山雾浓得化不开。
穿藏青色西服的日本客商跪坐在祠堂的草席上,膝下压着印有"里千家"纹样的包袱皮。
他带来的江户时期订货簿里,沈家伞的编号旁注着"雨打不散"西个汉字。
当麦穗端出复原的浮世绘伞时,老茶师突然以土下座姿势伏地,白发扫过青砖上百年未变的裂缝,"家祖父在广岛原子病院离世时,怀里还抱着柄沈家伞。
"沈三爷的刻刀在听到"广岛"二字时顿了顿。
他沉默着推开工作台上的竹料,从神龛暗格取出个漆木匣。
匣内躺着半截焦黑的伞骨,炭化表面依稀可见菊花纹——正是当年那批未送达的万国博览会展品。
"昭和二十年八月六日,"他摩挲着伞骨上的裂痕,"这批伞本该在当天运抵大阪港。
"复活油纸伞的第十七日,暴雨冲垮了进山的唯一通路。
沈三爷盯着堆积如山的订单,忽然摇着轮椅冲进雨幕。
他在后山竹林里癫狂般拍打每根竹子,雨水顺着脸上的沟壑灌进衣领,"要六年生的毛竹!
六年生的才够韧!
"青山追上去时,发现老人正用体温焐着截被泥石流冲倒的嫩竹,混着血水的指甲深深抠进竹皮,"还差叁个月......就差叁个月就能用了......"交货前夜,作坊的汽灯亮如白昼。
沈三爷的轮椅轴承发出不堪重负的***,他正在伞面描绘第柒拾贰朵茶花。
突然握笔的右手剧烈颤抖,靛青颜料在宣纸上洇出墨团。
青山看见老人偷偷吞下止痛片,被热水烫变形的搪瓷杯上,印着"大跃进劳动模范"的褪色红字。
两百柄油纸伞运出山那天,沈三爷第一次允许旁人推他的轮椅。
送货车碾过当年运竹料的古道,轮椅扶手上的包浆被握出湿热的水汽。
在县邮局盖完最后张报关单,老人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竹制护身符,符面刻着列经纬度坐标:"这是广岛那批货的沉船位置......或许还有完好的伞......"三个月后,当京都博物馆的收藏证书寄到村里时,晒谷场上正在举办首届竹伞节。
沈三爷的轮椅停在当年被刨竹机绞碎左腿的位置,新安装的电动工具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指导的第五个徒弟——因矿难失去右臂的春生——正用脚趾夹着刻刀雕伞柄,碎金般的竹屑落满他空荡荡的袖管。
青山在庆典鞭炮声中翻开新收到的订货单,加拿大华人商会追加的伍佰柄订单备注栏里写着:"请务必保留伞骨茶花纹。
"祠堂方向忽然传来清越的铜磬声,沈三爷的轮椅正缓缓碾过晒场边缘,他身后跟着串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像极了过去三百年沈家伞匠走过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