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府森森寒
青篷马车碾过高高的门槛,将京城的喧嚣与风雪隔绝在外。
沈清璃被带下马车,斗篷的兜帽被侍卫首领冷硬地拉得更低,几乎遮住她整张脸。
“低头,跟着。”
冰冷的声音命令道。
视线被遮挡,沈清璃只能凭着感觉,在两名侍卫一前一后的“护送”下,踩过清扫过积雪却依旧冰冷坚硬的石板路。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夹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王府深宅的、压抑而规律的巡逻脚步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混合着昂贵熏香和冰冷权力的味道,与南城陋巷的污浊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
她被引入一处极其偏僻的院落。
院墙高耸,隔绝了内外视线。
院内只有一栋孤零零的屋舍,门窗紧闭,透着一股死寂。
侍卫首领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各种名贵药材也无法掩盖的溃烂腥臭,扑面而来。
“进去。”
侍卫首领侧身让开,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她。
沈清璃抱着她那简陋的布包,垂着头,迈步踏入。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点着几盏长明灯,勉强照亮。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病气。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放置在屋子最深处,层层厚重的深色纱幔垂落,将床榻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躺在那里,呼吸沉重而艰难。
床边侍立着两名身着王府侍女服饰、低眉顺眼却气息沉稳的女子,显然是心腹。
这就是所谓的“静室”。
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囚笼,隔绝一切窥探,也隔绝了她逃离的可能。
“王爷就在帐内。
姑娘请吧。”
侍卫首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记住你的话,只可隔帘听症、观伤。
所需药材单子,速速写来。”
他挥手,一名侍女立刻捧着笔墨纸砚上前。
沈清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恨意、警惕、探究,还有一丝属于医者面对疑难杂症的本能兴奋。
她走到纱幔前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刻意带着惶恐的颤抖:“是…是。
请…请贵人描述病症,容…容小女子一观伤处…”纱幔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虚弱,却依旧能听出骨子里的威严和冰冷:“说。”
旁边侍立的一名侍女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平稳地复述,内容与侍卫首领所言一致:左肩胛下三寸,旧箭伤复发,高热十日不退,伤口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敷药无效,反见恶化。
御医束手。
“请…请贵人示下伤处…” 沈清璃的声音抖得更厉害,身体也微微蜷缩,将一个被吓坏的民女演得入木三分。
纱幔内沉默片刻。
一只骨节分明、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从纱幔缝隙中缓缓伸出。
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但靠近肩胛的位置,那绷带己被深褐色的脓血和黄绿色的腐液浸透,散发出阵阵恶臭。
伤口边缘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肿胀发亮,与苍白的手臂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沈清璃的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隔着几步远,但那伤口的状态、那脓液的颜色、那***的气味……与她改良版“腐骨生肌散”反噬后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
不是“腐肌疽”,就是“腐骨生肌散”!
而且剂量极大,反噬猛烈,下手之人是要置他于死地!
是谁?
究竟是谁?
敢对权势滔天的靖王下如此阴毒的死手?
这毒……与她家族当年的覆灭,到底有没有关联?
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碰撞。
她强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骇和探究欲,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诊断”上。
她向前挪了一小步,仔细地观察着那暴露在外的伤口边缘和脓液状态,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动,捕捉着空气中细微的气味分子。
除了***和血腥,还有一种极淡的、带着奇异甜腥的苦涩……正是“腐骨生肌散”特有的残留气息!
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
不是激动,是兴奋,是猎物终于踏入陷阱核心的、冰冷的兴奋。
“如何?”
纱幔后,那嘶哑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濒死野兽般的危险。
沈清璃像是被这声音吓到,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回…回贵人…小女子…小女子观此伤…确…确似师父残卷中所载‘腐肌疽’!
此…此症凶险无比,乃…乃毒邪深入肌骨,蚀肉腐血…寻常金疮药…非但无用,反…反如抱薪救火!”
“毒邪?”
纱幔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御医皆言乃伤口邪风入体,淤毒未清!”
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连侍立的侍女都绷紧了身体。
沈清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如筛糠:“贵…贵人息怒!
小…小女子只是据实以告!
师父残卷所言…此症…此症非天生,乃…乃是人为!
以…以剧毒催发伤口‘愈合’假象,内里却…却蚀骨烂筋…待毒力反噬,便…便如眼前这般…神仙难救!”
她将“腐骨生肌散”的恶毒原理,巧妙地嫁接到了“腐肌疽”上。
静室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床上那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如同濒死的困兽。
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沈清璃碾碎。
良久,那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你……能解?”
第二节:毒手施岐黄“小…小女子不敢妄言…” 沈清璃伏在地上,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残卷所载…需…需以毒攻毒!
用…用更猛烈的毒药,将…将蚀骨之毒逼出…再辅以刮骨祛腐…过程…过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便……” 她没说完,但那意思不言而喻——九死一生。
“刮骨祛腐?”
侍卫首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浓重的杀意,“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住口!”
纱幔后冰冷的声音喝止了侍卫首领。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疲惫:“开…药单!
即刻…备齐!
按…按她说的做!”
成了!
沈清璃心中冷笑。
这萧景珩,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狠绝,对自己也毫不留情。
她颤抖着手,接过侍女递来的纸笔,强作镇定地写下了一连串药材名。
其中大部分确实是清创、消炎、镇痛的良药,甚至还有几味大补元气的珍贵药材,用以迷惑他人。
但最关键的三味——带着麻痹神经剧毒的“鬼面藤”根须、能引动气血剧烈翻涌的“血蟾酥”、以及她秘制的、能短暂压制“腐骨生肌散”反噬的“锁魂散”主药“蚀心草”,被她巧妙地混杂其中。
这三味药,单独看各有奇效,组合起来,正是她推演出的、对付“腐骨生肌散”反噬的猛药!
也是她将萧景珩生死掌控于手的第一步!
药单很快被侍卫首领拿走。
室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浓重的***气味中。
沈清璃依旧跪在地上,垂着头,仿佛被吓傻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得有多快,大脑在飞速运转,推演着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侍卫首领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沈清璃所需的药材,一样不少,品质皆为上乘。
王府的权势和效率,可见一斑。
“药…药齐了。
姑娘,请吧。”
侍卫首领的声音冰冷,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钉在沈清璃身上,充满了警告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仿佛只要她稍有异动,或是王爷有半分闪失,立刻就会血溅当场。
沈清璃像是被这目光吓醒,颤巍巍地爬起来。
她走到桌边,在侍女点燃的小火炉和备好的药罐前站定。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毕生的勇气,开始处理药材。
她的动作依旧带着刻意的笨拙和生疏,故意将几味普通药材弄撒,显得手忙脚乱。
但在处理那关键的几味毒药时,她的手指却异常稳定,下刀精准,分量丝毫不差。
研磨、混合、煎煮……空气中弥漫开复杂的气味,苦涩、辛辣、腥甜交织,令人闻之欲呕。
她将煎煮好的、散发着诡异墨绿色光泽的药汁倒入一个瓷碗中。
“请…请贵人服下此药…此药…可…可暂时压制毒邪…麻痹痛觉…为…为后续刮腐做准备…” 沈清璃端着药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步步挪向纱幔。
纱幔被侍女掀开一角。
沈清璃终于看清了床上之人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却苍白如纸的脸,轮廓深刻,剑眉斜飞入鬓,即使此刻深陷在痛苦和病容之中,依旧带着一种凌厉迫人的气势。
薄唇紧抿,唇色灰败,唯有那双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睁开一线,眸光幽深似寒潭,锐利如刀锋,带着审视、警惕和一种洞察人心的冰冷力量,首首地刺向沈清璃!
沈清璃的心脏仿佛被那目光狠狠攥住!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那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看穿的视线,将药碗递到床前侍女手中。
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侍女小心地将药喂给萧景珩。
药汁极苦极涩,但他只是微微蹙眉,便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军人般的铁血。
药效发作极快。
片刻之后,萧景珩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
他闭上眼,声音嘶哑低沉:“动手。”
“取…取烈酒…最烈的烧刀子…火盆…烛火…利刃…要快!”
沈清璃的声音依旧在抖,但指令却清晰起来。
东西迅速备齐。
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
沈清璃将一柄薄如柳叶、在烛火上反复灼烧过的小刀浸入烈酒中。
她走到床边,示意侍女解开萧景珩伤口处的绷带。
当那狰狞的伤口完全暴露在眼前时,饶是沈清璃早有心理准备,胃里也忍不住一阵翻腾。
伤口深可见骨,周围的皮肉呈现出***的灰黑色,黄色的脓液和暗红的腐血不断渗出,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最可怕的是,伤口边缘的腐肉如同絮状,还在微微蠕动,仿佛有生命一般,不断地向内侵蚀着完好的肌体。
这就是“腐骨生肌散”反噬的恐怖景象!
沈清璃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刻,她不是沈清璃,只是一个被逼无奈、硬着头皮上的“阿璃”。
她拿起浸透烈酒的布巾,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脓血。
动作看似笨拙,实则力道精准,避开了重要的血管神经。
清理完毕,她拿起那柄被火焰和烈酒反复消毒过的小刀。
她的手,在烛光下微微颤抖着,像是害怕到了极点。
“贵…贵人…请…请咬着这个…” 她递过去一块干净的软木。
萧景珩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张开了嘴。
侍女将软木塞入他口中。
沈清璃深吸一口气,目光骤然变得专注无比。
所有的伪装和颤抖在这一刻奇异地消失了。
她手腕稳定如山,刀锋精准地落在腐肉与鲜肉的界限上!
嗤——刀锋切入***组织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沈清璃的动作快、准、狠!
刀锋翻飞,如同最精妙的雕琢,精准地剔除着每一丝***发黑的烂肉,避开重要的血管和神经束。
脓血和腐肉被迅速刮下,落入旁边的铜盆中,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剧烈的疼痛让萧景珩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
即使有麻痹神经的毒药,这种刮骨剔腐的痛楚也非人所能忍!
他口中死死咬住软木,额头上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浸湿了枕褥。
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剧烈地颤动。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只是那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喘息,充斥着整个房间。
沈清璃心无旁骛。
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刀尖上,集中在眼前这具饱受剧毒折磨的身体上。
汗水从她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也恍若未觉。
刮除腐肉,暴露出发黑发紫的骨面,她用烈酒一遍遍冲洗,首到露出底下相对健康的、带着血丝的白色骨膜。
整个过程漫长而煎熬。
当最后一缕***的筋膜被剔除,沈清璃的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
她放下刀,拿起早己准备好的、混合了她秘制“锁魂散”主药和其他消炎生肌药材的药粉,厚厚地敷在清理干净的伤口上。
然后用干净的、浸过烈酒的白布,一层层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脸色比床上的萧景珩还要苍白。
她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好…好了…” 她的声音虚弱不堪,仿佛随时会晕倒。
床上的萧景珩,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口中的软木被取下。
他依旧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但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那股萦绕不散的濒死之气,似乎被强行驱散了几分。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再次精准地落在靠在墙边、虚弱不堪、仿佛随时会倒下的沈清璃身上。
那目光,锐利、冰冷,带着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你……”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气力,“叫什么名字?”
沈清璃身体一颤,像是被惊醒,猛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回…回贵人…小女子…名唤阿璃…阿璃……” 萧景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眸光深不见底。
静室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两人各自压抑的呼吸声。
一股无形的张力,在弥漫的药味与血腥气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