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蝉鸣聒噪，汽水升腾。我听见我十年暗恋的句点，不是心碎，而是一声解脱的长叹。

操场上那股子热浪，跟不要钱似的，一波一波往人脸上扑。塑胶跑道被太阳晒得发软，踩上去都黏脚。

许念把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矿泉水贴在脸上，冰得她一哆嗦。水珠子顺着瓶身往下滚，滑进她纯棉的T恤领子里，那点凉意，根本顶不了什么事。

她眼睛一直盯着篮球场上那个7号球衣的背影。

沈亦。

这个名字，像刻刀，在她心里划了十年。从穿开裆裤起，她就跟在他***后头。他上树掏鸟窝，她就在底下给他递弹弓。他打架被叫家长，她就说是自己先动的手。

十年，够一棵小树苗长成能遮阴的大树了。她对他的喜欢，也从一颗小石子，滚成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球场上，一个漂亮的抢断，沈亦带球过了半场，三步上篮，球空心入网。

周围爆发出一阵女生的尖叫。他没理，只是抬起T恤的下摆，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露出底下那截结实的窄腰。

许念的心跳，漏了一拍。跟条件反射似的。

她拧开一瓶水，另一瓶还紧紧攥在手里，瓶身上全是她手心的汗。她像个专业的场外助理，掐准了他下场休息的时间。

果然，他跟队友击了个掌，就朝场边的休息区走过来。

许念刚想站起来迎上去，眼角余光就瞥见另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是新来的转学生，林瑶。

林瑶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头发长长的，人也白净，往那儿一站，跟这燥热的鬼天气格格不入。她手里也拿着一瓶水，还是粉色包装的，一看就是特意准备的。

“沈亦，喝水。”林瑶的声音，也跟她的人一样，细细的，软软的。

沈亦的脚步顿了一下。他那帮狐朋狗友，立马围上来起哄。

“哟，亦哥，有美女送水啊！”

“林大美女亲自送的水，跟咱们这白开水可不一样！”

沈亦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没接那瓶水。他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

许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下意识地把自己手里的水，往身后藏了藏。像个做贼被抓到的小偷。

她躲在看台的阴影里，把自己缩成一团，心里默念着，别看过来，别看过来。

那种感觉，挺不是滋味的。就像一盘精心准备了很久的菜，还没端上桌，就看见人家已经吃上了满汉全席。你那盘菜，一下子就显得寒酸又多余。

林瑶被晾在那，有点尴尬，但脸上还是挂着笑。

“沈亦，你就这么不给面子呀？”她旁边一个女生，估计是她的朋友，出来打圆场，“我们瑶瑶可是专门给你买的呢。”

沈亦还是没说话，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瓶没开封的水，拧开，仰头就灌。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过滚动的喉结，没入汗湿的衣领里。

周围的起哄声，渐渐小了。

林瑶的脸色，有点白。

“沈亦，”她像是鼓足了勇气，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大，但在这片刻的安静里，足够许念听得一清二楚，“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没有。”沈亦的声音，有点哑。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好多人都说……说你喜欢许念，所以才……”

许念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她屏住呼吸，耳朵竖得老高。

她听见沈亦身边的一个男生，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压着声音笑骂：“亦哥，听见没？人家问你呢！你跟许念那丫头……到底怎么回事啊？”

空气，好像凝固了。

许念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攥着水瓶的手，指关节都捏白了。

她既期待，又害怕。

像一个等着被审判的囚犯。

然后，她听见了沈-亦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像一阵风，吹散了路边的蒲公英。

他说：“不喜欢。”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强调。

“我跟她，就是邻居。”

轰的一声。

许念脑子里那根绷了十年的弦，断了。

可预想中的那种，天崩地裂的心疼，没有来。

都没有。

那块压在她心口的大石头，就这么“咔嚓”一声，碎了。然后化成粉，被风一吹，散了。

她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不喜欢啊。

她看着自己手里那瓶，已经被手心捂得不凉的水，突然就笑了。

笑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演了十年独角戏的傻子。现在，正主亲口告诉她，戏该散场了。

也好。

真的，也好。

她站起身，没再看球场那边一眼。她走到看台后面的垃圾桶旁边，把自己那瓶没送出去的水，扔了进去。

瓶子撞在垃圾桶内壁上，“哐当”一声。

声音不大，但对许念来说，那是她整个青春，落幕的声音。

她转身，朝着校门的方向走。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她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但很稳。

够了。

真的，够了。

沈亦，从今往后，我许念，不陪你玩了。

开篇导语：我以为扔掉的是你的东西，后来才发现，我扔掉的，是那个围着你打转的，我自己。

许念回到家，把自己摔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

脑子里，什么都没想。空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慢吞吞地爬起来，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箱子。

那把小铜锁，都有些生锈了。钥匙，她一直挂在脖子上，贴着肉放着。

她打开锁，箱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沈亦的东西。

他小学时扔掉的，被她捡回来的半块橡皮。

他初中时打球，被划破了口子的球衣，她偷偷拿回来，一针一线缝好了。

他高中第一次参加物理竞赛，拿了奖，领奖前，被他随手扔进垃圾桶的演讲稿草稿，也被她一张张捡回来，抚平了，好好地收着。

还有……厚厚的一摞照片。全是她***的。

他在阳光下打球的样子。

他在教室里靠着窗睡觉的样子。

他在下雨天，一个人撑着伞走路的样子。

每一张，都承载着她那些，说不出口的，卑微的心事。

她以前，总觉得这些是宝贝。是她贫瘠的青春里，唯一的亮光。

现在再看，只觉得可笑。

像个收集垃圾的拾荒者，把别人不要的东西，当成稀世珍宝。

她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全都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

最后，是那些照片。

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看到最后一张，是前几天，她在他家门口，***的他出门的背影。照片里的少年，身姿挺拔，像一棵小白杨。

她看了很久，然后，连同其他的照片一起，扔进了垃圾袋。

她把垃圾袋的口子，扎得很紧，很紧。打了个死结。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靠着床沿，坐在地上。

房间里很安静。

她拿起手机，打开那个被她置顶的对话框。聊天记录，长得像老太婆的裹脚布。

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她发的。

沈亦，明天降温，多穿件衣服。

沈亦，我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我给你送过去点？

沈亦，你今天打球的样子，好帅。

而他的回复，寥寥无几。

一个“嗯”。

一个“哦”。

或者，干脆，没有回复。

她以前，能对着一个“嗯”字，高兴一整天。反复揣摩，他打出这个字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心情。

现在只觉得，自己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

她长长地按住那个对话框。

屏幕上跳出来一个选项：删除该聊天。

她点了下去。

屏幕又跳出来一个提示：删除后，将清空聊天记录。

她点了确定。

整个世界，清净了。

她又点开他的头像，进入他的朋友圈。那条她设置了“仅自己可见”的分界线，显得格外刺眼。

她点了右上角那三个点，在弹出来的菜单里，选了“删除”。

干净利落。

手机，被她扔到床上。

她站起身，拎起那个沉甸甸的黑色垃圾袋，走出了房间。

楼下的垃圾站，一股子酸臭味。

她把垃圾袋，扔进那个绿色的，标着“其他垃圾”的桶里。

扔进去的那一刻，她好像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碎掉了。

但，不疼。

真的，一点都不疼。

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重壳，爬了很久很久的蜗牛，终于，把那个壳，给扔了。

她回到家，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睡衣。

躺在床上，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的时候，她准时睁开眼。

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拿起手机，看看沈亦有没有发新的朋友圈。

她起床，刷牙，洗脸，吃了早饭。

出门的时候，她妈在后面喊：“念念，今天不给小亦带早饭了？”

许念家，跟沈亦家，就住对门。

从小到大，许念给他带早饭，带了十几年。风雨无阻。

“不了。”许念换着鞋，头也没回，“他长大了，自己会买。”

许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是。你们都长大了。”

许念背着书包，走出家门。

正巧，对面的门，也开了。

沈亦也背着书包，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

他还是那副样子，T恤，牛仔裤，眉眼清俊，带着一点没睡醒的疏离。

搁在以前，许念肯定会立马堆起笑脸，迎上去：“沈亦，早上好啊！”

然后，献宝似的，把手里的早饭递过去。

但今天，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转身，按了电梯。

沈亦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许念的背影，那颗永远会为他停留的脑袋，今天，没有回头。

他眉头，皱了起来。

电梯来了。

许念走了进去。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帮他按着开门键，等他一起。

电梯门，在她面前，缓缓地合上了。

把他，隔绝在外。

沈亦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电梯门，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子……火气。

这丫头，今天吃错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