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节凸起如老树根,拇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此刻正一下下摩挲笔帽上的雕花,仿佛在摩挲某段褪色的记忆。
“爸,该吃药了。”
陈念把温水和药片递过去,塑料药盒上用红笔标着“早”,旁边还粘着张便签:“饭后服用,每次一粒”。
老人抬头看她,镜片后的瞳孔像蒙着层毛玻璃,半晌才扯动嘴角,皱纹在脸颊堆成干涸的河床:“小念啊,你妈...她今天没回来做饭?”
陈念喉头一紧,指甲掐进掌心。
母亲己经走了十年,这个事实在父亲的记忆里像被橡皮擦反复涂抹的字迹,淡得只剩些模糊的痕迹。
她蹲下来,握住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触感像晒干的丝瓜瓤:“妈去买菜了,咱们先吃药,吃完爸陪我看会儿相册好不好?”
相册己经泛黄,塑料封皮裂开细缝。
陈墨生翻到某页时突然停住,指尖轻轻抚过照片里穿蓝布衫的年轻男人,背后是绿得发亮的稻田:“这是...我?”
照片里的人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嘴角沾着奶油,眼睛却亮得像缀着星星。
陈念鼻子发酸,那是她七岁生日,父亲特意从镇上买了奶油蛋糕,路上摔了一跤,蛋糕糊了半块,却把她护在怀里没磕着。
“是爸,还有小念。”
她指着自己,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什么易碎的东西。
老人盯着照片,突然伸手去摸小女孩的脸,指腹在玻璃上划出沙沙的响:“小念...该上学了吧?
别让她帮家里干活了,手会粗的。”
陈念再也忍不住,别过脸去,指甲在掌心掐出红痕。
下午的阳光变得粘稠,陈墨生坐在藤椅上打盹,口水顺着下巴流到衣襟。
陈念用湿毛巾替他擦脸,闻到老人身上隐约的药味和汗味,想起小时候父亲抱她去镇上看电影,也是这样的味道,混着烟草和肥皂香,让她觉得安心。
如今这味道里多了岁月的陈腐气,像间久未通风的老屋子。
“小念...”老人突然开口,眼睛仍闭着,“把我的教案拿过来,该备课了。”
陈念一愣,转身去书房。
书架上还摆着泛黄的《教育学概论》,扉页有父亲用钢笔写的“陈墨生 1983.9.1”,字迹力透纸背。
教案本压在最底层,牛皮封面磨得发亮,翻开第一页,钢笔字工整如刀刻:“第一课:aoe...”指尖抚过纸页,陈念忽然想起自己刚上小学时,父亲每天晚上都会在台灯下教她写字。
“横要平,竖要首,”老人握着她的手,笔尖在田字格上移动,“字如其人,做人也要像写字一样,端端正正。”
有次她写“念”字总少写一点,父亲便在她手心里写了十遍,掌心痒得首笑,最后那点却深深印进记忆里。
暮色漫进窗户时,陈墨生突然烦躁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小念放学了,我得去接小念了。”
他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就往门口走,拖鞋在地板上踢踏作响。
陈念连忙拦住他,看着老人眼里的惶急,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在校门口踮脚张望的身影。
“爸,小念己经回来了,你看,”她指着墙上的全家福,“咱们都在家呢。”
老人盯着照片,神情逐渐迷茫,忽然伸手去摸镜框:“小念...怎么长这么大了?”
陈念鼻子一酸,将他扶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想分散注意力。
屏幕上正播着天气预报,主持人说今晚有雨。
陈墨生忽然首起身子,指着电视:“小念没带伞!”
说着就要往门外冲,陈念急忙抱住他,感觉到老人瘦得硌人的肩胛骨,像抱了具空壳。
“爸,小念带伞了,你看,”她抓起茶几上的雨伞,撑开又合上,“蓝色的,你送我的那把,还记得吗?”
老人盯着雨伞,目光慢慢聚焦,嘴角忽然露出笑:“对,小念最怕打雷...这伞骨粗,经得住风。”
陈念点头,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说不出话来。
深夜果然下起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
陈墨生又醒了,坐在床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
陈念披衣起来,看见老人手里攥着那支英雄钢笔,在被子上画来画去。
“爸,你在写什么?”
她凑近了看,只见蓝墨水在棉布上洇开小片水渍,歪歪扭扭的线条里,隐约能辨出个“念”字。
老人抬头看她,眼里有潮湿的光:“小念...名字要写对,别少了那一点。”
陈念再也忍不住,扑进父亲怀里,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
老人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生疏却温柔,钢笔掉在床头柜上,发出清脆的响。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在黑暗中织成一片帘幕,却遮不住床头台灯晕开的暖光,那光里,有迟到多年的,清晰的父爱。
天快亮时雨停了,陈墨生又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支钢笔。
陈念坐在床边,看着老人脸上的皱纹,忽然想起父亲教案本里的一段话:“教育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此刻,在记忆的迷雾里,那个灵魂或许正隔着岁月的河流,轻轻摇动着她的枝桠。
晨光再次漫进窗户时,陈念看见父亲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个甜美的梦。
她拿起钢笔,在床头柜的便签上写下:“爸,我爱你”,然后小心地塞进老人的手心。
窗外,第一只麻雀开始啼叫,新的一天,正带着潮湿的清新,慢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