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晕里,斑驳的绿漆墙面上贴着"工业学大庆"的标语,掉漆的五斗柜上摆着印有红双喜的陶瓷茶缸。
他浑身发抖地摸向胸口,那里本该有个碗口大的冻疮——1983年那个雪夜,他蜷缩在百货大楼后巷的铁皮垃圾箱旁,肺里的血腥气像刀片在刮。
可是现在,手掌下是温热的皮肤,耳边传来妻子均匀的呼吸。
"玉兰?
"陈建军哑着嗓子转头,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
苏玉兰侧身搂着五岁的女儿小花,蓝布棉被滑到腰间,露出打着补丁的秋衣。
墙角铁皮炉子里的煤块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他突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煤烟味。
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就是在这个冬夜,喝得烂醉的他踢翻了铁炉,火星引燃了床底的旧报纸。
火舌窜上房梁时,他抓起棉袄就往外跑,等清醒过来,只看到烧成焦炭的房架子。
后来听说小花是被浓烟呛死的,玉兰为了救孩子,半边身子都烧没了。
陈建军猛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果然看见炉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暗红的火苗正在舔舐炉膛口的碎煤渣。
他抄起铁钩的手抖得像筛糠,炉灰扑簌簌落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当啷"一声,铁钩碰上炉壁。
苏玉兰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建军?
大半夜的...""炉子漏烟了!
"陈建军胡乱套上棉裤,转身就去摇妻子,"快带小花出去!
去李婶家!
快!
"女人被他反常的急切吓醒了,抱起女儿就往门外冲。
陈建军抓起搪瓷脸盆冲向公共水房,冰碴子在盆底哗啦作响。
等泼完第三盆水,他瘫坐在湿漉漉的褥子上,看着墙上焦黑的灼痕又哭又笑。
天蒙蒙亮时,苏玉兰抱着睡回笼觉的小花回来,看见丈夫正在糊窗户缝。
八仙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玉米糊,搪瓷碗里居然还有个水煮蛋。
"厂里发的劳保蛋票不是用完了吗?
"她警惕地看着这个结婚六年从不进厨房的男人。
陈建军把最后一条报纸按在窗框上,转身时险些被歪斜的椅子绊倒。
"跟老张借的。
"他低头搅着滚烫的粥,想起前世为还赌债偷走全家粮票的混账事,喉咙像塞了团棉花,"以后...以后我天天给你们做早饭。
"走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车间主任王振国的大嗓门震得门板发颤:"陈建军!
九号锅炉等着检修呢!
磨蹭什么?
"苏玉兰下意识往丈夫身后缩了缩。
陈建军想起这个月该交的"思想汇报",拳头攥得咯咯响。
前世就是听了王振国的撺掇,他在批斗会上揭发妻子有海外关系,换来了半年工资补助。
"跟王主任说,我闺女发烧了。
"陈建军突然提高嗓门,在妻子惊愕的目光中端起粥碗,"劳驾您跟调度科说一声,我今天请事假。
"门外安静了几秒,随即是重重的跺脚声。
苏玉兰盯着丈夫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发现他眼角有道陌生的皱纹,像是把十年的风霜都揉进了这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