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朝缩在巷口的屋檐下,单薄的衣衫早己湿透,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他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面包,那是他从市场摊贩的箩筐底下偷来的,为此他挨了一记狠狠的扫帚,右脸颊还***辣地疼。
贺今朝把发霉的面包掰成两半,霉斑在裂口处绽放出诡异的蓝花。
他想起三天前娘咳出的血沫,像极了这些斑点的颜色。
六钱川贝,三钱枇杷叶...他对着雨幕喃喃重复药方,手指在潮湿的砖墙上划拉。
砖缝里的蜗牛被惊动,慢吞吞缩进壳里。
去年立夏,娘就是用蜗牛壳教他数数的,那些螺旋纹路至今仍刻在他掌心。
再忍忍,明天就能给娘买药了。
他对自己说,尽管他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药铺的掌柜早就放出话来,像他这样的小乞丐,连看一眼药柜的资格都没有。
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酒馆灯笼在十丈外亮起。
贺今朝看见灯笼纸上歪歪扭扭的"六七"二字,墨迹在雨中洇开,宛如两行未干的泪痕。
老乞丐说过这个古怪的地方,这酒馆只在暴雨夜现身,就像从时间的褶皱里抖落的秘密。
那里卖的酒能让人忘记痛苦,而老板有块能让时间倒流的怀表。
骗人的吧...贺今朝嘟囔着,却不由自主地向那盏在风雨中摇曳的灯笼走去。
哪怕只是避避雨也好,他想。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麦酒、木柴和某种奇异香料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一个客人都没有,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柜台后,祈正懒洋洋地擦拭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贺今朝的破草鞋在门槛上打滑,他慌忙扶住门框,指腹触到一道深深的刻痕,那是个歪斜的"正"字,不知被多少绝望的手抚摸过,边缘己泛出油润的光。
小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门槛比你的年纪还大。
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酒气。
贺今朝咽了口唾沫,目光却被柜台另一端吸引。
那里坐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男人——整洁的灰色长衫,银白的怀表链从马甲口袋垂下,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拨弄着一枚古老的银制怀表。
表盖开合间,贺今朝仿佛看到了星辰流转。
祈,对孩子别这么苛刻。
灰衣男人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溪水,外面雨大,让他暖暖身子再走。
被称作祈的男人哼了一声,推过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池,你总是这么心软。
这小子眼里有贼光,而且他眼里的贪欲都快滴出来了我看得出来。
贺今朝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让他冻僵的手指一阵刺痛。
他偷瞄着那个叫池的男人——不,更准确地说,是偷瞄着他手中那枚怀表。
如果传言是真的...如果那真的能让时间倒流...池先生突然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贺今朝。
那一瞬间,男孩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但池先生只是笑了笑,然后好像是刻意为之一样,将那块怀表放在柜台上,转身去架子上取什么东西。
怀表离贺今朝只有一臂之遥。
他的心跳如擂鼓,血液在耳膜里轰鸣。
这是机会!
只要拿到它,就能回到娘还没病得那么重的时候,就能正大光明地打工赚钱买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躲***...当祈先生背对着他调酒时,贺今朝的手如闪电般伸出。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浑身一颤,怀表滑进袖口的刹那,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娘康复的笑容。
对不起...他在心里默念,转身冲向门口。
身后,池先生的声音轻轻飘来:第三次了。
贺今朝没敢回头,冲进了瓢泼大雨中。
破庙的角落里,贺今朝颤抖着捧出那枚怀表。
借着闪电的微光,他看清了表盘上的纹路——不是数字,而是一圈奇怪的符号,中央是一颗小小的红宝石,像一滴凝固的血。
怎么用...他喃喃自语,手指胡乱拨弄着表冠。
咔嗒。
世界在眼前扭曲,色彩融化成斑斓的河流,时间如丝绸般从他指间滑过。
贺今朝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再次站稳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蝉鸣声声,盛夏的热浪扑面而来。
贺今朝低头看看自己——同样的破衣服,但干净了许多。
他掐了掐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不是梦!
真的回来了!
他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三个月前,娘才刚刚开始咳嗽,大夫说好好调养就没事。
如果现在就开始攒钱...推开摇摇欲坠的院门,贺今朝的欢呼卡在了喉咙里。
娘躺在床上,脸色比记忆中还要苍白,咳嗽声撕心裂肺。
娘!
您怎么...今朝啊...妇人虚弱地抬起手,别担心,娘没事。
隔壁李婶给了些草药...贺今朝的心沉了下去。
不对,时间点不对。
娘的病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他必须赶快行动。
我去给您买药!
他转身就跑,脑海中己经盘算好路线——东街药铺的王掌柜最和善,或许能让他赊账...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药铺,却发现门口站着两个陌生的大汉,腰间别着短棍。
走走走,小叫花子别在这儿晃悠!
其中一人粗鲁地挥手。
我...我想买药...贺今朝怯生生地说。
买药?
大汉冷笑,最近城里闹贼,专偷名贵药材。
掌柜说了,生面孔一律不接待!
贺今朝如遭雷击。
他从未听说过药铺有守卫!
难道...是因为他偷了怀表,改变了什么?
夜幕降临,贺今朝蹲在药铺后巷,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小窗。
既然正门走不通,那就只能...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刚撬开窗栓,突然一阵狂吠响起。
一条黑影从院内扑来,尖利的牙齿撕破了他的裤腿。
有贼!
有人大喊。
贺今朝拼命逃跑,腿上***辣的疼。
他躲进一处草堆,颤抖着再次掏出怀表。
再来一次...这次我一定...咔嗒。
世界再次旋转。
这次他出现在一个明媚的早晨,集市刚刚开张。
贺今朝摸摸裤腿,完好无损。
他长舒一口气,这次他决定更谨慎些。
一连三天,他蹲在药铺对面观察。
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每天午时都会去茶楼听书,留下一个小学徒看店。
那学徒常常打瞌睡...第西天中午,贺今朝装作顾客溜进药铺。
小学徒果然在柜台后点头打盹。
他屏住呼吸,向药柜摸去...抓贼啊!
一声尖叫吓得他魂飞魄散。
回头一看,小学徒不知何时醒了,正扯着嗓子大喊。
更糟的是,门外冲进来的不是掌柜,而是巡街的衙役!
贺今朝慌不择路,撞翻了药柜。
各种药材撒了一地,他被按倒在地时,看到掌柜铁青的脸。
又是你!
上次偷人参的也是你吧?
贺今朝懵了。
什么人参?
他从未...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在另一条时间线里,他确实偷过人参,但那是在娘病危时绝望之举。
可现在娘才刚生病...他被丢出药铺时,听到掌柜对围观人群说:从今儿起,穷鬼一律不卖!
免得他们动歪心思!
贺今朝蜷缩在巷子里,泪水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每次尝试都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颤抖着掏出怀表,却发现表盘上的红宝石黯淡了几分。
更可怕的是,他突然想不起娘教他编草蚱蜢时唱的那首童谣了。
记忆像沙漏里的沙子,正一点点流失...不...不能再用了...他咬着嘴唇,却还是按下了表冠。
咔嗒。
六七酒馆里,祈猛地摔碎手中的酒杯。
你疯了吗?
他一把揪住池的衣领,再这样下去你会彻底消失!
池的身体己经半透明,能隐约看到后面的酒架。
他平静地掰开祈的手指,上面也因为多次调酒而灼伤:总得有人救他,你不也是一样。
救他?
你是在害他!
祈指着墙上悬挂的画像——画中人与池有七分相似,却穿着不同的衣服,第一次,你让他成了药铺学徒,结果呢?
瘟疫来了,他死在送药的路上!
他又指向第二幅画像:第二次,你教他医术,他成了郎中,却在采药时坠崖!
每一次干预,都让结局更糟!
池望向窗外无形的时空长河,轻声道:但这次不一样。
我看到了新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用你的存在换他的幸福?
祈冷笑,你知道时间守护者为什么总是成对出现吗?
因为一个人根本承受不了这种代价!
池低头看着自己几乎透明的手指: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
宿命?
祈抓起酒瓶灌了一大口,你我都知道,时间就像这酒,喝下去是苦是甜,终究要自己承受。
他摔门而出前,丢下一句话:别忘了,如果他成了你,那下一个轮回里,谁来当祈?
酒馆陷入沉寂。
池走向墙上的第三幅空白画框,轻轻抚过:不会有下一个轮回了。
贺今朝再次启动怀表时,表盘上的红宝石己经几乎透明。
一行小字浮现在玻璃下:支付存在,方可逆转。
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脑海中娘痛苦的模样让他别无选择。
就在他即将按下表冠的瞬间,一只半透明的手按住了他。
这次,换我偷你的东西了。
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贺今朝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池先生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太阳穴,一缕银光被抽出。
那是他偷窃的冲动,是绝望的执念,是所有错误开始的源头。
不!
把怀表还给我!
我要救娘!
贺今朝哭喊着,却看到池的身体越来越透明。
有时候,不干涉才是最大的慈悲。
池的声音如同叹息,好好活着,贺今朝。
这才是她想看到的。
就在池的身体一点点消失的时候,在最后一刻,贺今朝冲进了酒馆,将怀表塞到了池的手里。
世界如玻璃般碎裂,重组,池的身体也在一点点恢复。
新的时间线上,贺今朝没有偷怀表。
他在雨中昏倒在药铺门口,被掌柜发现。
老人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孙子。
留下吧,帮忙晒药碾药,管你三餐。
贺今朝的母亲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但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有干净的床褥,有正经的汤药,有儿子握着她的手说别怕。
葬礼那天,贺今朝在娘枕下发现个褪色的香囊。
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和半枚铜钱——正是他第一次偷怀表时掉在酒馆的那枚。
香囊里还有张字条,墨迹新鲜得像刚写就:朝儿,昨夜娘梦见你成了大夫,在杏林里笑得很暖。
别哭,娘走得安心。
贺今朝向药铺掌柜道别以后来了酒馆,他要来支付他的最后一个代价,跟祈和池一起在这个酒馆里,救赎更多的人。
酒馆柜台下,池的怀表永远停在了酉时三刻。
表盘上的血珀化作一滴朱砂,正落在贺今朝此刻研墨的砚台里。
祈望着新来的客人,将当归酒推过柜台:这杯叫回甘,喝下去会想起最痛的记忆,因为它们往往裹着糖衣。
暗处的贺今朝突然抬头,他手中的怀表发出细响。
某个暴雨夜的记忆正在表盘上凝结成新的星辰,那是三百年前的池,正把一个偷药的少年护在身后。
檐角铁马叮咚作响,祈擦拭着永远擦不净的酒杯,琥珀色酒液倒映着无数时空的光影。
新来的客人指着墙上三幅画像询问缘由,祈仰头饮尽杯中残酒,任酒液顺着花白胡须滴落在陈旧柜台:我们总以为能偷到时间,其实只是把自己抵押给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