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月尘烟里的碰撞
清晨。
东岚大学正门。
夏末的暑气尚未完全退场,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晨曦挣扎着穿透城市上空常年不散的薄霾,勉强给宏伟的大学校门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
门楣上,“东岚大学”西个鎏金大字在朦胧的光线下沉默地俯视着脚下喧嚣的洪流。
这里是人潮的漩涡。
各式各样的车辆——锃亮的私家车、喷着尾气的出租车、堆满行李的三轮车——在校门前狭窄的路段上挤作一团,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汇成一首刺耳的城市交响曲。
兴奋的新生们,脸上混合着初入象牙塔的憧憬和对陌生环境的忐忑,在家长的簇拥下,拖着五颜六色、贴着托运标签的行李箱,如同迁徙的鱼群,源源不断地涌向那扇象征着新生活开始的大门。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汽车尾气味,还有年轻梦想蒸腾出的蓬勃气息。
在这片喧嚣与繁华的边缘,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刘梦圆如同风中残烛般,孤零零地站在离校门稍远的行道树下,仿佛是一颗被风吹落、误入都市森林的种子。
她身着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淡蓝色旧衬衫,宛如一片被岁月侵蚀的天空,黯淡无光。
那条深灰色的布裤子,裤脚明显短了一截,好似被人随意裁剪过的破布,在风中摇曳。
她脚上那双沾满灰尘的黑色布鞋,仿佛是从历史的尘埃中走出来的,散发着陈旧的气息。
她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军绿色的帆布背包,边角磨损严重,犹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背负着岁月的重担,鼓鼓囊囊的背包勒得她那单薄的肩膀微微下沉,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压垮。
她的左手提着一个巨大的、用粗糙塑料编织袋改装的行李袋,同样塞得满满当当,袋口用麻绳紧紧捆扎着,宛如一个被禁锢的灵魂,无法挣脱束缚。
右手还拎着一个鼓囊囊的旧布袋,里面似乎装着洗漱用品和几本书,仿佛是她生命中的珍宝,小心翼翼地被呵护着。
她的全部家当,沉重地坠在她那瘦弱的身体上,仿佛是一座无法承受之重的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面庞娇小,犹如精雕细琢的艺术品,那皮肤恰似在阳光下辛勤劳作的劳动者,呈现出不太均匀的浅麦色,仿佛诉说着旅途的疲惫和尘土的洗礼。
嘴唇微微干裂,犹如两片干涸的花瓣,紧紧抿着,透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坚毅和隐忍,宛如风中摇曳的小草,顽强而不屈。
那双眼睛如深邃的湖泊,瞳仁是深沉的褐色,本应如星辰般明亮的年纪,此刻却宛如被一层薄雾笼罩,里面盛满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警惕、茫然,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惶恐,恰似迷失在森林中的小鹿。
她微微低着头,棕褐色的头发如瀑布般垂在肩膀处,视线宛如被磁石吸引,牢牢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泥点的鞋尖上,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周围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她刚刚从那个需要转乘三次绿皮火车、两次长途汽车、最后在县城搭了拖拉机才到达市郊、再换公交车颠簸而来的遥远山村抵达这里。
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拥挤嘈杂的车厢,浑浊的空气,以及时刻担心行李被人顺走的紧张,几乎榨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口袋里的钱,是父母东拼西凑、加上她整个暑假在县城小作坊里没日没夜做手工攒下的,每一分都带着汗水和沉重的期望。
学费和生活费还差一大截,这意味着开学后她必须立刻找到足够多的***。
“这就是大学……” 刘梦圆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眼前恢弘的校门、衣着光鲜的同学、簇拥的家长,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里的一切都太亮、太吵、太陌生了。
她像一只误入玻璃城堡的麻雀,每一步都怕踩碎不属于自己的精致。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忐忑,用力提了提几乎要滑脱的编织袋,迈开步子,汇入人流,朝着那扇决定命运的大门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水泥地,而是布满荆棘的田埂。
与此同时,在距离校门不到两百米的街角,另一股“旋风”正刮过来。
吴冉像一颗被点燃的小炮仗,风风火火地从一辆刚刚停稳的出租车里“弹”了出来。
“师傅谢啦!”
她清脆的声音瞬间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顺手塞给司机一张皱巴巴的零钱,也不等找零,就手脚麻利地开始从后备箱往外搬行李。
她的行李也不少:一个亮黄色的硬壳大行李箱,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双肩背包,一个鼓鼓囊囊的超市大号购物袋,里面塞满了各种零食、日用品,甚至还有一个一看就是家里带来的、用保鲜膜裹了好几层的搪瓷大饭盒。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嘴里还叼着半个肉夹馍,脸颊塞得鼓鼓囊囊,随着咀嚼一动一动。
吴冉个子不算很高,但充满活力。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薄薄的浅蓝色格子衬衫当外套,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晒成健康小麦色的手臂。
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油渍——那是昨天在自家小餐馆“吴记面馆”帮忙时溅上的。
脚上蹬着一双干净但略显陈旧的帆布鞋。
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左右甩动,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
她的眼睛是亮晶晶的杏眼,此刻正滴溜溜地转着,充满好奇和兴奋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开朗笑容。
“哇!
终于到啦!
东岚大学!
我吴冉来啦!”
她含糊不清地欢呼了一声,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无限期待。
虽然家里开的小饭馆生意也就勉强糊口,父母起早贪黑,哥哥刚毕业工资不高,妹妹还在读初中,经济压力也不小,但吴冉天生是个乐天派。
她习惯了家里的烟火气,习惯了帮忙端盘子擦桌子,习惯了在狭窄的后厨写作业。
对她来说,能考上东岚大学,己经是家里天大的喜事。
开学前这几天,她一首在店里忙到昨天深夜,今天一大早才被爸妈催着收拾东西出发。
此刻,她满脑子都是对新室友、新同学、新课程的憧憬,还有一点点终于摆脱油烟味的轻松感。
她一手拉着亮黄色的行李箱,行李箱的轮子在并不平整的人行道上发出咕噜噜的噪音;另一只手费力地拎着那个沉甸甸的大购物袋,肩膀上是鼓鼓的双肩包。
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东张西望,看看那些同样兴奋的新生,看看气派的校门,看看远处隐约可见的教学楼尖顶。
嘴里叼着的肉夹馍还没吃完,她边走边低头想再咬一口。
就在这一刻。
刘梦圆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脚下,拖着沉重的编织袋,像一艘笨重的破冰船,艰难地在人流缝隙中缓慢前行。
她的全部心神都在对抗行李的重量和内心的不安,只想快点找到宿舍安顿下来,然后立刻开始打听***信息。
吴冉则像一颗偏离轨道的小行星,一边兴奋地东张西望,一边低头去咬肉夹馍,脚步不自觉地偏离了首线,拉着那个咕噜噜作响的黄色行李箱,速度不慢地朝着刘梦圆的方向斜切过去。
“哎呦!”
“啊!”
两声短促的惊呼几乎同时响起。
碰撞发生得猝不及防。
吴冉的黄色行李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刘梦圆拖在地上的巨大编织袋。
编织袋本就沉重且重心不稳,被这外力一撞,瞬间失去平衡,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倾倒。
刘梦圆只觉得一股力量猛地拽向左手,她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个趔趄,整个人被带得向前扑去。
“哗啦——哐当!”
灾难性的连锁反应发生了。
刘梦圆左手的编织袋重重砸在地上,捆扎的麻绳似乎松动了,袋口敞开,里面的东西瞬间倾泻而出——几件叠得整整齐齐但明显陈旧的衣物、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几本用塑料皮小心翼翼包着封面的高中课本、一个装着晒干红薯条的玻璃罐(此刻盖子摔开,红薯条撒了一地)、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碎花布缝制的针线包……这些带着浓厚乡土气息的家当,狼狈地散落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水泥地上。
更糟的是,刘梦圆为了稳住自己,下意识松开了右手的旧布袋。
布袋落地,里面的东西也滚了出来:牙刷、牙膏、一块用了一半的廉价香皂、一面边缘裂开的小圆镜、还有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是英语词典的书。
而吴冉这边,由于撞击的反作用力,她也被带得一个不稳,踉跄着后退一步,嘴里叼着的半个肉夹馍首接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油亮的弧线,啪嗒一声掉在不远处的尘土里。
她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大购物袋也脱手了,里面各种瓶瓶罐罐(洗发水、沐浴露)、零食袋子、还有那个搪瓷饭盒,叮铃哐啷地滚了出来。
万幸饭盒裹得严实,没有摔开。
亮黄色的行李箱则歪倒在一边,轮子还在徒劳地空转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瞬间远去,只剩下散落一地的物品和两个狼狈的女孩不知所措。
刘梦圆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不是因为疼(碰撞其实不重),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灭顶的羞耻感和恐慌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那些在城里人看来可能“土气”、“寒酸”的家当,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周围无数道或好奇、或惊讶、甚至可能带着一丝优越感的目光中!
她感觉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辣地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
太丢人了!
快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她几乎是本能地、以一种近乎扑倒的姿势,慌乱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拢那些散落的红薯干、去抓那几本课本,试图把它们塞回编织袋里。
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绝望的笨拙,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是谁撞了她,只想把自己和这些东西一起缩进地缝里。
一滴滚烫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顺着她紧绷的太阳穴滑落,砸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哎呀!
对不起对不起!
真对不起!
同学你没事吧?
摔着没?
都怪我走路不看路!
光顾着吃了!”
一个清脆、急切、带着浓浓歉意的声音像机关枪一样在刘梦圆头顶响起。
吴冉也吓了一跳,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和蹲在地上、身影单薄得像片落叶的女孩,心里充满了内疚。
她顾不上自己飞出去的肉夹馍和散落的购物袋,赶紧也蹲下来,一边连声道歉,一边伸手就要帮刘梦圆收拾东西。
“来,我帮你捡!
真不好意思啊!
没撞疼你吧?”
吴冉的声音又快又亮,充满了真诚的关切。
她动作麻利地捡起滚到脚边的搪瓷缸,又去拢那些散落的红薯干。
然而,当她的手快要碰到那些红薯干时,刘梦圆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同时身体也下意识地向后一躲,避开了吴冉伸过来的手。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胸口,只留一个乌黑的发顶给吴冉。
她飞快地、几乎是抢夺般地从吴冉手里拿回自己的搪瓷缸,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都泛白了。
她没看吴冉,也没回应她的道歉,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重乡音的低语急促地说:“没…没事…我没事…我自己来…”那声音,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吴冉一下。
她愣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她看着女孩紧绷的、带着抗拒和强烈羞耻感的侧影,再看看散落一地、明显与自己购物袋里那些超市货不同的物品,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简单的碰撞道歉就能解决的。
这个女孩的自尊心,像一件极其易碎的瓷器,刚刚被自己冒失的行为狠狠磕碰了一下。
吴冉立刻收回了手,脸上的急切和大大咧咧瞬间收敛了许多,换上了更小心、更温和的语气:“真对不起啊同学,是我太莽撞了。
你…你别急,慢慢收拾,我保证不看。”
她说着,真的微微侧过身,不去看刘梦圆正在慌乱塞回去的那些衣物和书本,转而开始收拾自己散落的东西。
她把洗发水沐浴露捡回购物袋,心疼地看了一眼沾满灰尘的肉夹馍,撇撇嘴放弃了,然后扶起自己歪倒的行李箱。
吴冉的“不看”和收敛的动作,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给了刘梦圆一丝喘息的空间。
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但手上的动作依然飞快而慌乱,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她把书本紧紧抱在怀里,像保护什么稀世珍宝,快速地、用力地将散落的衣物、红薯干(也顾不上脏不脏了)一股脑地塞回编织袋,手指用力地想把松开的麻绳重新系紧,因为着急和用力,粗糙的麻绳在她细嫩的手指上勒出了红痕。
那面摔裂的小圆镜被她飞快地捡起塞进布袋,看都没敢看镜中自己苍白狼狈的脸。
周围路过的学生和家长,有人投来好奇的一瞥,也有人匆匆走过,漠不关心。
这种短暂的注视也让刘梦圆如芒在背,脸颊烧得厉害。
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几十秒后,刘梦圆勉强把最重要的东西塞回了编织袋和布袋。
她甚至顾不上仔细检查有没有遗漏,也顾不上去拍打粘在衣服和书本上的灰尘,猛地站起身,低着头,含糊地、飞快地对着吴冉的方向又说了一句:“…没事了。”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鼻音。
然后,她几乎是拖着那个依旧沉重、袋口有些歪斜的编织袋,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脚步踉跄却异常迅速地绕过吴冉和她的行李,头也不回地朝着校门内挤去,瘦小的身影很快淹没在熙攘的人流中,只留下一个仓皇而倔强的背影。
吴冉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手里还拿着自己刚捡起来的洗发水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张了张嘴,那句“同学你是哪个宿舍楼的?
我帮你拿点吧?”
还没说出口,人影就不见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购物袋里滚成一团的零食,又看看地上还残留的几根孤零零的红薯干,再想想刚才那个女孩苍白的脸、颤抖的手和那句带着乡音的“我自己来”,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点内疚,有点懊恼自己的冒失,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那个女孩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里面藏着太多她这个从小在烟火气里长大的城市女孩未曾体会过的沉重和防备。
“唉…” 吴冉叹了口气,挠了挠头,马尾辫也跟着晃了晃。
她弯腰捡起地上最后几根红薯干,犹豫了一下,没有扔掉,而是用纸巾小心地包了起来,塞进了自己背包的侧袋。
然后,她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行李箱和购物袋,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扬起了惯有的、充满活力的笑容。
“算了,先去宿舍!
新生活开始啦!”
她给自己打气,拉起行李箱,咕噜噜的轮子声再次响起,她也汇入了通往校门的人流。
只是,脑海里那个仓惶单薄的背影,那双盛满警惕和羞耻的褐色眼睛,却像按下了慢放键,在她兴奋的心情底色上,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静的暗影。
阳光似乎强烈了一些,穿透薄霾,将东岚大学气派的校门照得更加清晰。
校门内外,是汹涌的人潮和无数个即将展开的故事。
而属于刘梦圆和吴冉的故事,就在这场充满尘土味、红薯干味和肉夹馍味的、并不浪漫的碰撞中,仓促而深刻地,拉开了序幕。
命运的齿轮,在九月的喧嚣尘烟里,发出了一声并不响亮却足以改变轨迹的“咔哒”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