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墙,比北地的寒冰还要冷。
慕容九缩在草堆里,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的灰布囚衣根本挡不住穿堂风。三年了,她像块被遗忘的石头,在这座荒废的宫苑里被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手腕上的冻疮裂了又结,结了又裂,渗出的血珠很快凝成暗红的痂。她盯着那些痂,眼神空得像口枯井。宫人们说她疯了,当年那个在京城横着走、敢追着四皇子韩钰骂街的“魔女慕容九”,如今连句话都懒得说。
“哐啷——”
铁牢门被踹开,风雪裹着碎冰碴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一个穿着锦缎袄子的小太监叉着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
“慕容九,咱家奉柳贵妃娘娘的命,来看看你这废物死了没。”小太监尖着嗓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也是,你慕容家满门抄斩都三年了,你这条贱命留着,怕是阎王爷都嫌晦气。”
慕容九没动。
耳朵里嗡嗡的,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爬。慕容家……满门抄斩……
这八个字像钝刀子,三年来反复割着她的心。父亲慕容明,那个总把她护在身后、会偷偷给她塞蜜饯的爹爹;还有府里那些对她冷淡的哥哥姐姐,哪怕平日里互不搭理,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夜之间,全成了断头台上的冤魂。
而她这个被父亲捧在手心的“九儿”,成了慕容家唯一的活口,却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冷宫里,苟延残喘。
“哟,还真成了哑巴?”小太监嗤笑一声,冲侍卫使了个眼色,“娘娘说了,别让她死得太痛快,给她灌碗‘好东西’,让她慢慢熬。”
侍卫端着一碗黑绿色的药汁走上前,刺鼻的气味让慕容九胃里一阵翻涌。她终于有了反应,不是挣扎,也不是求饶,只是缓缓抬起头。
那双曾经亮得像星星、追着韩钰跑时能燃起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
“韩钰……知道吗?”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磨过砂纸,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开口。
小太监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尖:“陛下?陛下如今搂着柳贵妃和小皇子,怕是早忘了你这废人!当年要不是你爹通敌叛国,你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说起来,还是你慕容家自己作的!”
通敌叛国?
慕容九的眉心猛地一跳。
她不信。爹爹那么疼她,那么忠于大齐,怎么可能通敌?一定是有人陷害,就像陷害她用巫蛊诅咒柳嫣然腹中胎儿一样!
可韩钰信了。
那个她追了八年的男人,那个在她十五岁生辰时,接过她亲手绣的荷包、低声说“九儿,等我”的男人,在她被打入冷宫时,连一面都不肯见。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雷!
“轰隆——!”
雷声炸响的瞬间,慕容九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砸中,无数破碎的画面猛地冲了出来——
不是冷宫,是一间飘着脂粉香的阁楼。一个穿着水红色衣裙的女子正坐在镜前描眉,她回过头,笑得温柔似水:“清漓,过来,娘教你画远山眉。”
那女子美得惊人,肌肤胜雪,眼波流转间,仿佛能勾走人的魂魄。慕容九的心脏像是被烫了一下,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涌上来,她想喊“娘”,却发不出声音。
画面一转,是在后院的桃树下。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握着她的手,教她练剑。男子身姿挺拔,气质如松,声音清冽:“握剑要稳,心要静,将来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想保护的人。”
她仰着头看他,觉得他像天上的月亮,干净又遥远。她知道他叫许清风,是娘的朋友,也是她偷偷拜的师傅。
“师傅,你会一直陪着我和娘吗?”
“会。”他点头时,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温柔。
可下一秒,画面变得血腥而混乱。
还是那间阁楼,却燃着熊熊大火。白衣染血的许清风双目赤红,手里的剑滴着血,而那个水红色衣裙的女子倒在他脚边,胸口插着一柄断剑,鲜血染红了地面。
“清漓……快跑……”女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她的方向伸出手。
“娘——!”
慕容九猛地尖叫出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想起来了!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是她的亲娘沈芷颜!是那个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的花魁,是爹爹放在心尖上、却不能光明正大迎娶的女子!
而杀了娘的,是她的师傅许清风!
他为什么要杀娘?他不是说会保护她们吗?
更多的记忆碎片涌来——
爹爹抱着吓傻的她,冲出火海,他的肩膀在流血,声音却异常冷静:“九儿,忘了刚才的事,以后你叫慕容九,是爹的五女儿,再也不要想起来……”
八岁的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脑海里关于“沈清漓”“沈芷颜”“许清风”的记忆,像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只剩下空洞的茫然。
然后,她遇见了韩钰。
那个穿着明黄色蟒袍、站在琼花树下的少年,成了她灰暗记忆里唯一的光。她像飞蛾扑火一样追了八年,为他打架,为他顶撞长辈,为他成了京城人见人怕的“魔女”,只为换他一个回头。
十五岁那年,爹爹和陛下亲自赐婚,她终于嫁给了他。她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却不知那红妆之下,早已布满了荆棘。
婚后不过半年,韩钰登基,柳嫣然成了贵妃。她被诬陷巫蛊,打入冷宫。紧接着,慕容家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
原来如此。
原来她不是慕容九,她是沈清漓。
原来她的亲娘被她最敬爱的师傅所杀。
原来她依赖的爹爹,亲手抹去了她的过去。
原来她爱了八年的男人,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选择了旁观她的毁灭。
“呵呵……呵呵呵……”
低沉的笑声从沈清漓喉咙里溢出,听得小太监和侍卫毛骨悚然。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挡那碗毒药,而是抓住了侍卫的手腕。
她的手冰冷刺骨,力气却大得惊人,侍卫竟挣脱不开。
“你……你想干什么?”小太监吓得后退一步。
沈清漓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碗药汁上,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痛,只有一片冰封千里的漠然。
“这药,还是留给柳嫣然吧。”她轻轻一拧,侍卫惨叫一声,碗摔在地上,黑色的药汁溅了一地,冒着诡异的泡沫。
她站起身,草堆从她身上滑落,露出的身形依旧单薄,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气势。
三年的麻木和痴傻,在记忆回笼的瞬间,彻底碎裂。
那个追着韩钰跑的慕容九,死了。
活下来的,是沈清漓。
她要查清楚,师傅为什么会突然发狂杀了娘;她要弄明白,爹爹到底是不是被人陷害;她还要让那些伤害过她、践踏过沈家的人,一一付出代价。
窗外的雷声还在继续,风雪更急了。
沈清漓走到窗边,望着那片被黑暗笼罩的京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韩钰,柳嫣然,慕容雪……还有许清风。
你们欠我的,欠沈家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这冷宫的门,她迟早会踏出去。
而那一天,就是京城血流成河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