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子砸在脸上。生疼。我怀里抱着个粗布包袱。站在朱漆大门外头。门房“咣当”摔上门。
声音比这腊月风还冷。“拿了休书就赶紧滚!赖着等发丧啊?”门缝里挤出话。带着冰碴子。
休书。对。我和离了。汤家给的。说我三年无所出。犯了七出之条。包袱里就几件旧衣裳。
还有我攒下的三吊铜钱。沉甸甸。坠得胳膊发酸。天擦黑。风更大了。
刮得骨头缝里都冒凉气。我拢了拢单薄的棉袄。往城南破庙挪。那里能遮风。也许。
破庙里挤满了人。都是没处去的。老人。孩子。还有像我一样。被赶出来的。墙角有点空。
我刚挨过去。旁边一个老乞丐裹紧破草席。往里缩了缩。给我腾出巴掌大地方。“谢了。
”我嗓子干得发哑。老乞丐没吭声。只把怀里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罐子抱得更紧。夜里。
冷得像掉进冰窟窿。我把自己缩成一团。牙齿磕得咯咯响。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
都是汤家那扇关死的朱漆大门。还有婆母刻薄的脸。“不下蛋的鸡!白费我家米粮!
”“休了她!趁早!看着就晦气!”肚子饿得火烧火燎。像有只手在里面掏。
庙外头有叫卖声。“热腾腾的包子——”那香味儿。顺着风飘进来。勾得我口水直冒。
手伸进包袱。摸到那三吊铜钱。冰凉的。铜板边缘磨得有点糙。数了又数。还是三十个。
一个不多。买一个肉包子?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死了。不行。得熬着。这点钱。
是活命的根。天亮。雪停了。太阳出来。地上白得晃眼。庙里的人陆续出去找活路。
我爬起来。腿脚冻得发僵。拍掉身上的草屑。也往外走。得找点事做。
不然真得饿死冻死在这破庙里。城里人多。临近年关。街上热闹。卖年画的。写春联的。
吹糖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我挨个铺子问。“掌柜的,要帮工吗?洗洗涮涮,
劈柴烧火都成。”“去去去!不要女的!”“年底了,人手够了!”“瞧你瘦得风一吹就倒,
能干啥?”碰了一鼻子灰。肚子叫得更凶。眼前有点发花。走到一个卖杂货的摊子前。
摊主是个胖大婶。正嗑着瓜子。见我盯着簸箕里晒的萝卜干。眼皮都没抬。“婶子,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您这萝卜干……咋卖?”“两文钱一斤。”“能……能赊点吗?
就一小把,垫垫肚子,我找到活计立马还钱。”我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胖大婶嗤笑一声。“赊?你谁啊?脸盘子倒白净,当自己还是少奶奶呢?滚远点!
别耽误我做生意!”脸上火辣辣的。像挨了一巴掌。我默默转身。走到街角背风的地方。
蹲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咸鱼。对。我现在就是条咸鱼。被扔在烂泥地里。
谁都能踩一脚。还得努力翻个身。不能就这么晒死。“丫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抬头。是昨晚破庙里那个老乞丐。他佝偻着背。抱着他那宝贝罐子。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饿了吧?”他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从罐子里摸出点东西。黑乎乎的。像是酱菜疙瘩。
“拿着。”他把那点酱菜塞到我手里。冰凉。带着一股浓郁的酱咸味儿。
“老伯……”“吃吧。”他摆摆手,声音嘶哑,“这世道,都不容易。活着,就有奔头。
”那点酱菜咸得要命。齁得我直咳嗽。可咽下去。肚子里那股火烧火燎的劲儿。
真压下去不少。“谢……谢谢老伯。”我哑着嗓子。他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笑。
抱着罐子。慢吞吞地走了。我看着手里剩下的一点酱菜。又看看街上熙攘的人群。一个念头。
像雪地里冒出的草芽。拱了出来。酱菜。我也会做啊。以前在娘家。娘腌的酱菜。
街坊四邻都说好。夸她手艺绝。汤家?哼。他们只吃大厨做的精致小菜。嫌酱菜粗鄙。
上不得台面。可这酱菜。便宜。顶饿。下饭。这满街的苦力。拉车的。扛包的。
谁不想花一文钱买点咸香下饭的东西?我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只有那点咸得发苦的酱菜。还有怀里那三吊沉甸甸的铜钱。赌一把?赌这条咸鱼。
能不能靠这点咸翻身。心一横。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朝着集市卖粗盐的摊子走去。
“盐,怎么卖?”“粗盐?五文钱一斤。细盐贵,二十文。”盐贩子头也不抬。
“要两斤粗盐。”我摸出十文钱。叮当响。又去杂货摊。买了几个最便宜的大粗陶坛子。
花掉二十文。再买了几斤蔫了吧唧、价钱最贱的萝卜、芥菜头。十文钱。最后。
站在卖粗粮的摊子前。犹豫半天。买了半斗最糙的粟米。二十五文。怀里剩下的钱。
只剩三十几文了。沉甸甸的铜板。一下子轻了大半。心也跟着空了一下。抱着这些东西。
回到破庙。老乞丐不在。墙角那个位置空着。我找了个背阴通风的角落。把坛子刷洗干净。
晾着。萝卜、芥菜洗净。切成粗条。摊开在庙里捡来的破席子上晾着。
庙里其他乞丐好奇地看着我。指指点点。“那女的干啥呢?”“腌咸菜吧?穷讲究!”“切,
能腌出个花来?”我不吭声。埋头干活。手冻得通红。裂了口子。一沾盐水。钻心地疼。盐。
是命根子。我小心翼翼地撒。一层菜。一层盐。压实。再一层。粗陶坛子不大。
很快就装满了两个。封好口。搬到墙角阴凉处。剩下的钱。买了点最糙的饼子。一天啃半个。
就着凉水。吊着命。等。日子变得又慢又快。白天出去。想找点零活。洗衣服。帮厨。
什么都行。可还是难。“女的力气小!不要!”“年底了,不缺人!”碰壁多了。
也就不去费那劲了。每天就守着破庙里那两个坛子。像守着两个金疙瘩。偶尔。
老乞丐会回来。抱着他的罐子。默默坐在一边。看我守着坛子。他也不问。我也不说。
有时候。他会从罐子里摸出一点点酱菜给我。黑乎乎的。味道很奇怪。又咸又苦。
还有点说不出的鲜。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掰一点点自己坛子里的萝卜条给他。他接过去。
慢慢嚼。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老伯,您这酱菜……味儿真特别。
”一天,我忍不住说。他嘿嘿笑了两声。嘶哑得像破风箱。
“祖传的……老方子……快绝喽……”过了约莫半个月。一天早上。我揭开一个坛子的封口。
一股浓郁的、带着发酵香气的咸鲜味儿。猛地冲了出来。成了!我小心翼翼夹出一根萝卜条。
黄亮亮的。带着酱色。咬一口。脆!咸鲜!带着萝卜本身的清甜!比老伯给我的。
似乎还好一点!心砰砰跳。像揣了只兔子。我抱起一个坛子。跑到庙外。深吸一口气。
学着那些小贩。扯开嗓子喊:“酱菜——咸香下饭的酱菜——两文钱一勺——”声音有点抖。
带着破音。在清冷的早晨传出去老远。起初没人理。偶尔有人瞥一眼。又匆匆走过。
一个拉板车的汉子经过。汗流浃背。他停下来。抹了把汗。看看我。
又看看我怀里的粗陶坛子。坛口敞着。那诱人的咸香直往鼻子里钻。“丫头,新做的?
”他问。“嗯!大哥尝尝?不好吃不要钱!”我赶紧说。递过去一根干净的萝卜条。
汉子犹豫了一下。接过去。塞进嘴里。嘎嘣脆。他眼睛亮了一下。又嚼了几口。“嗯!
够味儿!够脆!比东街王婆子家的还地道!咋卖?”“两文钱一勺!管够下饭!”“成!
来一勺!这天干活,嘴里没味儿!”汉子爽快地摸出两枚铜钱。第一笔生意!
两枚带着体温的铜钱落在我手心。沉甸甸的。烫得我心口发颤。有了开头。就好办了。
那汉子蹲在路边。就着凉水。把我那一勺酱菜吃得干干净净。抹抹嘴。“痛快!明儿还来不?
”“来!天天来!”我赶紧应道。渐渐地。有人围过来。码头扛包的。街边修鞋的。赶车的。
都是些卖力气的汉子。花两文钱。买一勺咸香脆生的酱菜。就着硬饼子或者糙米饭。
吃得满头大汗。直呼过瘾。一个坛子。不到晌午就见了底。数数铜钱。四十多文!
我抱着空坛子。脚步发飘地回到破庙。像踩在棉花上。看着角落里剩下的那个坛子。
还有怀里叮当作响的铜钱。第一次觉得。这破庙漏风的屋顶。透进来的光。是暖的。第二天。
我早早抱着另一个坛子出去。还是那个地方。昨天买过的汉子真来了。还带了两个同伴。
“就是这丫头!酱菜地道!”生意比昨天还好。不到一个时辰。坛子空了。数钱。六十文!
本钱回来了!还有赚!我把钱小心地藏好。立刻又去买萝卜。买盐。买陶坛子。
这次买了三个!还咬牙买了半斤便宜的麦麸。娘说过。麦麸拌进去发酵。酱菜更香。
破庙的角落。坛子从一个变成两个。变成三个、四个……我依旧睡在破庙。啃最糙的饼子。
省下每一个铜板。都换成萝卜、盐和坛子。老乞丐还是神出鬼没。有时会消失好几天。
回来时。罐子似乎总是满的。他依旧会分我一点他那黑乎乎的酱菜。
我也回馈他新腌的萝卜条。“丫头,手艺……见长啊……”一次,他嚼着我给的萝卜条,
含糊地说。“跟您学的。”我真心实意地说。他咧开嘴笑。没说话。日子有了点盼头。
虽然还是苦。但不再是沉在水底等死。这天。我正守着摊子。一个穿着绸布褂子。
管事模样的人走过来。皱着眉头。在我摊子前嗅了嗅。“你这酱菜……味儿倒是窜。
”“管事老爷,尝尝?自家做的,干净!”我赶紧招呼。他摆摆手。
“我家老爷府上要办席面,采买些下粥的小菜。你这……太粗陋了,上不了台面。
”他语气带着嫌弃。转身要走。我心里一急。“管事老爷!粗有粗的吃法!大鱼大肉吃腻了,
来点这脆生生的酱菜,最是开胃解腻!您带点回去,给府上厨子尝尝?不收钱!
”我麻利地用干净荷叶包了一大包。塞到他手里。管事掂量了一下。看看我。“行吧,
看你也不容易。要是老爷尝了说好,少不了你的生意。”他勉为其难地收下。走了。
我也没太当回事。继续卖我的酱菜。过了两天。我刚出摊。那管事又来了。
后面还跟着个小厮。推着辆独轮车。“丫头!运气来了!”管事脸上带了点笑,
“我家老爷尝了你那酱菜,说好!特别点了名要!以后府上每日采买,就定你家的了!
先来十斤!要干净!要新鲜!”十斤!我的心猛地一跳。“成!管够!保证干净新鲜!
”我声音都高了八度。“还有,”管事压低声音,“老爷说,味儿不错,但样子太糙。
能不能……做得精细点?切细丝,或者小丁?用点香油拌拌?价钱好说!”精细?香油?
价钱好说?这几个字像金豆子砸在我脑门上。“能!太能了!”我忙不迭地点头,“您放心!
明儿就给您送来细作的!”管事满意地走了。留下订钱。沉甸甸的一小串铜钱。我抱着坛子。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冷风吹得脸生疼。才回过神来。回到破庙。
我看着那几个粗陶坛子。心里盘算开了。要精细。就得花功夫。我一个人。
又要切又要腌又要卖。忙不过来。得找人帮忙。破庙里几个手脚还算利索的妇人。
平时也帮人洗洗补补。日子艰难。我找到她们。“婶子,大姐,帮我切菜,洗菜,
工钱按天算,十文钱一天,管一顿饭,成不?”她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成!汤家妹子,
你说咋干就咋干!”又找了两个半大孩子。专门跑腿送货。一天五文钱。破庙角落。
一下子热闹起来。洗菜的哗哗水声。切菜的咚咚声。坛子搬动的闷响。
还有妇人孩子的说笑声。我成了个小工头。指挥调度。把控盐的分量。发酵的火候。
最重要的是。琢磨那“精细”的法子。萝卜切细丝。用少量上好酱油和一点点糖霜腌渍。
再拌上几滴珍贵的香油。碧绿的葱花一撒。装在干净的小白瓷碟里。看着就清爽。
芥菜头切成均匀的小丁。用粗盐和花椒粒腌透。吃的时候淋点醋。脆生生。酸咸开胃。
管事再来取货时。看到那一碟碟精致的小菜。尝了一口。眼睛都眯起来了。“好!好!
就是这个味儿!清爽!又够劲儿!比大酒楼那些花里胡哨的强!”价钱。自然也翻了几番。
有了这个稳定的大主顾。加上街边零卖。我的“汤记酱菜”。算是在这城南立住了脚。
手里有了点余钱。第一件事。在离破庙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小的院子。虽然破旧。
但总算有了遮风挡雨的屋顶。有了自己的灶台。我把破庙里帮工的妇人都带了过来。
给她们加了工钱。十五文一天。院子成了小作坊。每天热气腾腾。酱香扑鼻。
日子像上了发条。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踏实。每天数着铜钱。
听着它们叮叮当当落进钱匣子的声音。比什么曲子都好听。偶尔。
也会听到一点关于汤家的消息。“听说了吗?城西汤家,那个刚死了男人的大少奶奶?
”“知道!守寡那个?以前被休的那个,就是她前头那个媳妇吧?”“对对对!
听说汤家那大少爷,死得蹊跷!好像是吃错了药……”“嘘!小声点!汤家现在可不好惹!
那大少奶奶掌家了!凶得很!”我切着萝卜丝的手顿了顿。刀锋在砧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
汤家大少爷。死了?那个病秧子。我名义上的前夫。吃错了药?
我脑子里闪过婆母那张刻薄精明的脸。还有那个病弱得风一吹就倒的男人。心里没什么波澜。
像听别人的故事。我和汤家。早就是两路人了。现在。我是汤釜。靠一双手。一坛子酱菜。
活下来的汤釜。不是汤家那个被扫地出门的弃妇。这天。我带着新做的几样小菜样品。
去城东一家新开的饭庄谈生意。掌柜尝了。很满意。当场就定了长期供货。谈完出来。
日头偏西。心情不错。路过城西最热闹的绸缎庄。想着快过年了。
给作坊里帮忙的婶子们扯点花布做新衣。也犒劳犒劳自己。刚走到门口。
一辆青呢小轿停在路边。帘子一掀。下来一个人。一身素白锦缎衣裳。头上簪着朵小白绒花。
身段窈窕。脸色却苍白。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愁和……戾气。
正是汤家如今守寡掌家的大少奶奶。柳含烟。她也看见了我。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瞬间扎过来。我穿着半新的细棉布袄裙。为了方便干活。袖口还沾着几点洗不掉的酱色。
手里提着个装样品的竹篮子。跟一身素锦、丫鬟搀扶着的她。云泥之别。可她眼里的恨意。
浓得化不开。“呵。”她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像冰渣子。“我当是谁。
原来是被我汤家扫地出门的丧门星。怎么?还没饿死?在哪儿捡破烂呢?
”她故意上下打量我。目光落在我袖口的酱渍上。满是鄙夷。旁边的丫鬟也跟着撇嘴。
街上人来人往。不少人侧目。我提着篮子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托您的福。没饿死。活得挺好。”声音平平淡淡。“挺好?
”柳含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尖利。带着刺耳的嘲讽。“瞧瞧你这身破烂!
瞧瞧你这双手!粗得跟老树皮似的!一股子穷酸腌臜气!离我远点!别污了我的眼!晦气!
”她嫌恶地用帕子捂住鼻子。仿佛我身上真有什么臭味。她身边的丫鬟更是上前一步。
尖声道:“听见没?我家奶奶让你滚远点!汤家的地界儿,也是你这下贱人能来的?
还不快滚!”周围的议论声嗡嗡响起。指指点点。我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滚。
只是看着柳含烟那张因为愤怒和刻薄而扭曲的苍白脸庞。心里那点因为生意谈成带来的暖意。
彻底凉透了。原来。在她们眼里。我活着。就是碍眼。就是晦气。我慢慢松开紧握的手。
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然后。我抬起头。对着柳含烟。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
不是讨好的笑。也不是愤怒的笑。就是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看戏的意味。“汤大奶奶。
”我声音不大。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您穿这身孝。真白。白得像刚刷的墙。可您的心。
怎么瞧着。比我这腌酱菜的坛子底。还黑呢?”说完。我不再看她瞬间铁青的脸。
也不管周围骤然爆发的惊呼和议论。提着我的竹篮子。转身。径直走了。身后。
传来柳含烟气急败坏的尖叫。“贱人!你给我站住!”还有丫鬟尖利的呵斥声。我没回头。
步子迈得很稳。风吹在脸上。有点冷。但心里那口憋了很久的气。好像。终于吐出来一点。
咸鱼翻身?不。咸鱼被踩进泥里。也得崩他们一身腥!柳含烟的咒骂被我甩在身后。
像甩掉一块粘鞋底的烂泥。心里那点被激起的波澜。很快就平了。犯不着。跟这种人置气。
掉价。我的小作坊运转得越来越顺。人手也添了几个。城南这一片。提起“汤记酱菜”。
都知道味儿正。下饭。实惠。这天。我正盯着伙计们把新腌好的几大坛子酱菜搬上驴车。
准备给几家老主顾送去。作坊的门被敲响了。一个穿着灰布短褂。
跑腿模样的年轻后生站在门口。一脸焦急。“请问……是汤记酱菜的东家吗?”“我是。
有事?”“东家!不好了!城西‘百味楼’的掌柜让我赶紧来报个信儿!
今儿早上送去的那批酱菜……出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说是……说是客人吃了您家的酱菜,好几个上吐下泻!掌柜的尝了尝,说味道不对!
一股子……一股子哈喇味儿!像是油坏了!现在客人堵在店里闹呢!掌柜的扣下了货,
让您赶紧过去一趟!”哈喇味儿?油坏了?不可能!拌酱菜用的香油。
是我亲自去城北老字号“陈记油坊”买的。最新鲜的!每次买得不多。就怕放久了出问题!
昨天拌的那批。油绝对是好的!“走!去看看!”我当机立断。吩咐作坊里的婶子看好家。
跟着那后生就往城西赶。百味楼门口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里面吵吵嚷嚷。我一进去。
就看见掌柜的焦头烂额。正对着几个拍桌子瞪眼的食客赔不是。地上。
散落着我送来的那些酱菜小碟。白瓷碟子摔碎了好几个。“掌柜的!”我拨开人群走过去。
掌柜的一见我。像见了救星。又像见了瘟神。“哎哟!汤东家!你可算来了!你看看!
你看看这闹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捂着肚子。指着我鼻子骂:“黑心肝的!
就是你卖的这破酱菜!害老子拉了一早上!腿都软了!赔钱!不赔钱老子砸了你这破店!
”他身后几个人也跟着嚷嚷。“对!赔钱!”“吃坏了人!得赔药钱!”“报官!
抓她去见官!”我扫了一眼地上打翻的酱菜。那颜色。那质地。确实是我做的。可凑近了闻。
一股明显的、令人作呕的油哈喇味儿。直冲鼻子。我的酱菜。绝不可能有这种味道!
“各位大哥,消消气。”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声音尽量放平和,“我是汤记的东家。
东西是我送来的。出了事,我认。该赔的药钱,该付的汤药费,我一文不少。
请郎中看病的钱,也算我的。”这话一出。那几个闹事的愣了一下。气焰似乎消了点。
我转向掌柜:“掌柜的,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今儿的损失,我照价赔。剩下的酱菜,
我立刻带走。”掌柜的叹了口气:“汤东家,不是我不讲情面。你这……唉!
我这店的名声……”“我明白。”我点点头,“给您惹麻烦了。您放心,这事我一定查清楚,
给您个交代。”我让伙计把剩下的酱菜全部搬上带来的空筐。付了药钱和赔偿。
在众人的议论和那几个食客不依不饶的骂声中。离开了百味楼。回到作坊。气氛凝重。
帮工的婶子们都不敢说话。看着我。一脸担忧。我把那筐问题酱菜搬到院子中央。
一碟一碟仔细检查。味道。刺鼻的哈喇味。颜色。比正常的深一点。像是多放了酱油。
但绝对不是酱油的问题。问题出在油上。那油味。闻着就不对。
像是什么劣质的、放久了发霉的油。可昨天拌菜用的香油。
明明是我亲眼看着伙计从新开封的陈记油壶里倒出来的!“昨天拌这批酱菜,谁经的手?
”我沉声问。负责最后拌油装碟的是王婶和孙嫂。两人吓得脸都白了。“东家!天地良心!
油是您看着拿出来的!我们就按分量拌进去!一点没敢多放啊!”“是啊东家!
我们哪敢乱来!拌的时候还好好的!”我皱着眉。目光扫过院子里每一个角落。最后。
落在墙角堆着的几个空油壶上。那是用完的“陈记”香油壶。准备扔掉的。我走过去。
拿起一个空壶。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壶底残留的油香。纯正浓郁。又拿起另一个。刚凑近。
一股淡淡的、混杂的哈喇味。飘了出来。这个壶有问题!“这壶是哪来的?
”我拎起那个有问题的空壶。王婶凑过来看了看。“这个……好像不是昨天用的。
是前天还是大前天用完的?一直堆在这儿没扔。”“前天?”我心头疑云更重。前天的油壶。
怎么会有哈喇味?除非……有人往这空壶里。掺了别的东西!然后。趁我们不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