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墙壁,嗡嗡低鸣的日光灯,还有那无处不在、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固执地钻进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稀释的铁锈。
苏晚把自己缩进冰凉的候诊椅,骨头缝里渗出被反复掏空后的酸软。
她闭上眼,意识边缘那片粘稠的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
记不清,永远记不清。
只有醒来时撞碎肋骨般的心跳,和冷汗浸透、紧贴皮肤的冰凉睡衣,无声宣告着那场未知恐怖的又一次降临。
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在彻底清醒前,只抓住一丝冰冷彻骨的绝望尾巴,随即是沉入骨髓的空虚,比熬了十个通宵更甚。
“苏晚?”
温和的声音切开嗡鸣。
她猛地睁眼。
林江医生站在诊室门口,白大褂纤尘不染,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职业性的浅笑挂在脸上,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仔细看去,那沉静之下,似乎有一丝极难察觉的、评估猎物状态般的专注。
“林医生。”
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她撑着扶手站起,脚步虚浮地跟他走进诊室。
门合拢,隔绝嘈杂。
柔和光线,淡淡的木质香薰试图安抚神经。
苏晚陷进宽大的米色沙发,像被柔软的流沙吞没。
林江坐在宽大办公桌后,双手十指交叉搁在桌面,姿态放松而专注,腕间一枚铂金袖扣在灯光下闪过冷冽的光。
“昨晚?”
他问,声音放得更轻缓,如同羽毛拂过绷紧的弦。
苏晚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食指指腹——那里残留着一种幻觉般的、细密的刺痛,如同被看不见的针扎过。
她摇头,眉头深锁,挫败和恐惧在声音里交织:“更糟了…像掉进冰窟窿,又沉又黑,喘不过气…有东西…在追?
在看?
不知道…记不清…但怕,怕得骨头缝里都发冷。
醒来心口像被砸了一锤,闷痛。”
她语速很快,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急切。
林江耐心倾听,适时颔首。
修长的手指拿起那支造型冷峻的银色钢笔,在摊开的、厚实的病历本上流畅书写,沙沙声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字迹锐利清晰。
“梦境缺失是典型特征,苏晚。”
他抬头,镜片后的目光锁定她苍白的脸,笃定不容置疑,“心悸,盗汗,僵硬,醒后恐惧与疲惫…指向一种罕见的‘REM睡眠期行为障碍变异型’,核心诱因,是根深蒂固的焦虑。”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沉缓有力,带着催眠般的节奏:“你的大脑,正试图处理那些被意识深埋的焦虑能量。
噩梦,就是那个狂暴的泄洪口。
之前的治疗,是在加固堤坝,重建健康的泄洪机制。”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病历本上某处记录。
苏晚的手指蜷缩,指甲掐进掌心。
他的话是唯一的浮木。
“是…刚开始吃药那几天…夜里惊醒少了…窒息感…淡了。
我以为…在好转。”
声音低下去,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初期缓解是积极信号。”
林江语调温和,带着鼓励,“但焦虑根系深埋。
反扑,意味着我们触及了更顽固的核心。
这不是倒退,苏晚,是破茧必经的阵痛。”
他站起身,走向窗边,步履从容。
午后的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无瑕的白大褂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带,也照亮了他腕表表盘上精密运转的齿轮。
“今天,我们尝试更深入的方法——引导式放松结合浅层催眠。”
他转身,镜片反射出两点跳跃、锐利的光斑,像瞄准镜的十字星,“在安全环境下,触碰那些被屏蔽的‘梦的碎片’。
感受,接纳。
抵抗消失,恐惧自会减弱。”
他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准备好了吗?”
苏晚看着那两点冰冷的光斑,脊椎窜上一股寒意。
但疲惫和对“好转”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消毒水和木质香薰混合的空气沉甸甸坠入肺腑。
“好。”
喉咙干涩。
她躺下,身体僵硬。
林江坐回,声音变得低沉、富有韵律,如同幽谷暗流。
“…放松…身体下沉…沉入安全之地…关注呼吸…吸气…气息流入…呼气…带走紧张…想象躺在温暖云朵上…阳光包裹…安静…只有风声…”温柔细密的网撒下。
苏晚的眼皮沉重,意识被温水包裹,模糊漂离。
林江的声音是唯一的锚,牵引她下沉。
“…放松…触碰那片黑暗…梦境的领域…别怕…我在这里…安全…去看看…看看那里有什么…”意识滑向宁静的临界点——冰冷、粘稠、带着浓烈咸腥和腐烂气息的空气,粗暴地灌满鼻腔!
真实的窒息!
“呃!”
苏晚猛地抽气,身体在沙发上剧震!
预想的柔软触感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粗糙、滚烫、硌人的沙砾!
眼皮重如千钧,她用尽力气睁开。
刺目的白光灼烧视网膜!
几秒后,景象带着诡异的清晰度呈现:毒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
熔化的铅球般的太阳高悬,倾泻滚烫白光。
无边无际的惨白沙丘起伏,热浪扭曲蒸腾视野边缘。
不是诊室!
这是…哪里?!
恐惧扼住咽喉,她发不出声,只有嗬嗬抽气。
挣扎爬起,手掌按在滚烫沙地,灼痛感尖锐真实。
“啊——!!!”
凄厉到骇人的惨叫撕裂死寂!
苏晚的心脏几乎炸裂!
猛地扭头。
十几米外,一个穿破旧工装裤、胡子拉碴的男人疯狂扭动。
他的右腿,从脚踝到大腿,被密密麻麻蠕动的、手指粗细的斑驳毒蛇包裹!
它们疯狂啃噬撕咬!
男人嘶吼着徒手撕扯,更多毒蛇从沙地诡异钻出,闪电般缠上他的手臂、身体!
“不…”苏晚牙齿打颤,灼热被瞬间冻结。
视线惊恐扫向另一边。
一个穿脏污碎花裙的身影蜷缩在沙丘凹陷处,筛糠般抖动。
几条粗壮的暗褐色影子猛地从她身下沙地弹射而出!
毒鞭般狠抽在她后背、脖颈!
女人身体一挺,软倒,被涌上的蛇群淹没,只留下蠕动覆盖的轮廓。
两个活人!
在她眼前!
被蛇活活吞噬!
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
恐惧将全身肌肉冻僵。
就在这时——冰冷、滑腻的触感,猝然缠上左脚踝!
苏晚的呼吸骤停!
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她僵硬地,一寸寸低头。
一条蛇。
幽暗墨绿色鳞片,边缘在毒日下泛着阴冷金属光泽。
拇指粗细,身体异样修长,正缓慢而充满威胁地,顺着她***的脚踝蜿蜒向上。
三角蛇头微微昂起,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竖瞳,死死锁定她的双眼。
纯粹的掠食者凝视。
时间凝固。
血液奔流的轰鸣充斥耳膜,冰冷蛇头贴上小腿皮肤的滑腻感让她汗毛倒竖。
大脑空白,只有那对竖瞳无限放大。
跑!
快跑!
本能冲破冰封!
“嗬——!”
滚烫腥咸空气灌入灼烧的肺。
她用尽残力,狠狠甩动被缠的腿!
身体不顾一切向后倒去!
手掌手肘在粗糙沙砾上擦过,***辣地疼。
墨绿蛇缠绕稍松。
苏晚抓住这瞬息,手脚并用向后拼命蹭爬,沙砾灌入衣袖裤管。
哗啦——哗啦——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摩擦声,从西面八方响起!
苏晚惊恐抬头。
她刚才挣扎爬离的那片惨白沙地,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
一条又一条颜色各异、粗细不一的毒蛇,从沙层下疯狂钻出!
昂头,猩红信子吞吐,冰冷竖瞳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三角头,扁头,艳丽环纹,漆黑如墨…密密麻麻,汇成从地狱涌出的、蠕动的死亡潮水!
蛇群没有立刻扑上。
它们昂着头,嘶嘶声汇成一片混乱、带着残忍戏谑的交响,空气中弥漫开浓烈刺鼻的腥甜。
它们在享受猎物最后的战栗。
苏晚瘫坐在滚烫沙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又在高温下蒸干。
身后是陡峭沙坡,退无可退。
那片色彩斑斓的死亡之海缓缓逼近,每一片鳞片都在毒日下反射着致命的、非自然的光泽。
绝望像冰水淹没头顶。
她闭上眼,等待毒牙刺入的剧痛。
预想中的撕裂并未降临。
一种极其微妙的、空气被扰动的感觉。
一丝与灼热地狱格格不入的…轻不可闻的“喵”?
苏晚猛地睁眼!
在那片蠕动逼近的蛇海前方,滚烫的空地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两个小小的、纯粹漆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