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钟鸣九响,穿透了长安城琉璃瓦上凝结的晨露。
朱雀大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黑压压的臣民伏跪两侧,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层层叠叠,撞击着巍峨宫墙。今日,是新帝登基的大日子。冷宫弃女李昭,终成九五至尊,武周女帝。
宫阙之巅,李昭身着玄黑衮服,上绣日月星辰,十二章纹华贵繁复,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孤峭。九旒冕冠垂下,珠玉轻撞,遮挡了半张容颜,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抹殷红如血的唇。
她俯瞰着脚下匍匐的众生,她的江山。三年浴血,步步惊心,旧***的血怕是还没彻底冲刷干净丹陛下的缝隙。风吹过,带来远方隐约的乐声,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裴衍站在百官最前列,紫袍金带,本该是距离那至高权力最近的身影。但他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前方三寸之地,光滑如镜的金砖映出他模糊的影子,也映出身后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敬畏、嫉妒、恐惧,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等着看好戏的灼热。
他是女帝最锋利的刀,从龙第一功臣。阴诡战场,尸山血海,他替她趟平。朝堂倾轧,构陷暗杀,他替她挡尽。他曾是她的暗夜,她的盾,她的獠牙。
礼官冗长的唱喏终于到了尽头。
“……册封功臣,擢升有制!”
裴衍收敛心神,准备出列,聆听那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封赏。国公之位,宰相之权,或许还有……他心底最深处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微末念想。
然而,御座上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清越、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却似冰棱砸落在寂静的大殿。
“裴卿。”女帝开口,并未按照礼单宣读。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裴衍身上。
“臣在。”裴衍上前一步,躬身。
“你劳苦功高,”女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若无裴卿,无朕今日。”
裴衍心头莫名一紧,这话听着是褒奖,却透着一股不祥的疏离。他维持着躬身的姿态:“陛下洪福齐天,臣不敢居功。”
“功高……”女帝略一停顿,那停顿短暂却令人窒息,“……亦可震主。”
嗡——仿佛有无形的钟在每个人脑中敲响。百官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生怕呼吸重了引来注意。几个老臣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
裴衍猛地抬头,冕旒之后,他看不清她的眼睛。
“陛下?”他的声音干涩。
女帝并未看他,目光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群臣,像是审视一群没有生命的雕像。
“朕,不得不除。”
轻飘飘的六个字,却比千斤巨闸更沉重地砸在裴衍心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接下来的话。
“……念尔旧勋,免尔死罪。削去所有官职爵位,即刻启程,赴北疆寒石镇……做个驿丞吧。无诏,永世不得回长安。”
寒石镇?那是远在长城之外,黄沙漫天、苦寒贫瘠的军镇,所谓的驿站,一年也见不到几次朝廷文书,去了便等同流放,自生自灭。
殿中死寂。落针可闻。
有人悄悄松了口气,有人幸灾乐祸,更多人则是兔死狐悲的惊惧。
两名金甲侍卫上前,动作不算粗暴,却毫无转圜余地地卸去了他的官帽,剥下了他那身象征极致荣宠的紫袍。冰冷的甲叶蹭过他的手臂,带来一阵寒意。
裴衍没有挣扎,他甚至没有再去看御座上的人。他只是站着,任由他们动作,仿佛被剥去的不是官职,而是他的一层皮肉。内衫单薄,站在空旷的大殿里,骤然觉得冷。
三年心血,无数次生死一线,换来的竟是猜忌和这永世流放。
功高震主……好一个功高震主!
胸腔里一股腥甜翻涌而上,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喉咙口***辣地疼。
侍卫示意他离去。
裴衍最后看了一眼那御座。珠玉摇曳,后面的人影模糊而遥远,如同云端的神祇,冷漠地裁决着蝼蚁的命运。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无声无息。
然后,他转身,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他曾经以为可以实现毕生抱负、守护一生所愿的金銮宝殿。
身后,是继续的庆典,是歌舞升平,是万岁轰鸣。
身前,是长长的、冰冷的汉白玉阶,一直延伸到宫门外,那片他刚刚为她打下的、却再无他立锥之地的万里江山。
北风刮过宫墙尖利的檐角,发出呜咽般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