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被晒得软塌塌的,车胎碾过能听见细微的“滋滋”声,油亮的路面晃得人睁不开眼。
丁丁的运动服后背早洇出深色的汗渍,黏得像块湿膏药贴在皮肤上,就像抬手一撕,能扯起层带汗的皮一样。
丁丁是和其他三个人骑行从伊春一路骑过来的,这样的行程对于他们来讲,是太过平常了,他们西个最远骑过杭州!
大个岭的坡刚爬完,热得人脑子发懵——二胖的水壶早被他拧成了团,铝皮凹下去一大块,边缘还挂着点干掉的水渍,晃一晃,连点水声都听不见;阿杰的防晒衣被汗浸透,后背印出个深色的脊椎印,贴在身上像块发馊的湿抹布;最皮实的三驴子都耷拉着脑袋,车筐里的冰镇西瓜早化成了红水,顺着车缝往下滴,在土路上洇出一串暗红的痕迹,像谁拖了条血肠子。
“哎!
那屋儿能歇脚不?”
二胖突然指着路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的一个小土坯房大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众人抬头,土坯墙的小房藏在树影里,木门上的红漆早褪成了灰,裂着细密的纹,像块被晒蔫的血痂。
这样的天气,能在一个房子里歇息一下,倒也很惬意!
推开门的瞬间,凉意裹着陈腐的潮味涌了出来。
丁丁后颈的汗“唰”地凉透——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墙根的蛛网蒙着层灰,半片霉烂的红薯皮黏在蛛丝上,紫黑的霉斑像撒了把烂芝麻。
这时,只见西南角的土炕上摆着一个木牌位,木牌边缘被虫蛀得坑坑洼洼,“黄大仙之位”五个字磨得快要看不清了,只有“仙”字的最后一捺还透着点暗红,像没擦干净的血痕。
“谁家老祖宗没起名儿?”
丁丁好奇地蹲在牌位前,手抠着墙皮,墙灰簌簌落进领口,痒得他首缩脖子。
几个人一阵哄笑,这小动物还起什么名字,还没有猫大呢!
三驴子凑过去扒拉一下窗台上的灰,霉味混着股甜腥气窜出来:“哎这儿有半块月饼!”
那月饼绿乎乎的,表面长着层白毛,甜腥气裹着腐味钻进鼻腔,像有人往肺里塞了把烂棉花。
众人哄笑着踢开门,扬长而去!
谁都没注意到那牌位在风中晃了晃,木牌底下的青砖缝里,渗出两缕暗红的液体,慢悠悠地爬出来,像被太阳晒化的血,在地上积成两个小小的血珠。
下岭时风大了些,吹得人稍微清醒。
可等他们拐过山弯,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猛地捏紧了车闸——地图上标着“红旗镇”的地方,只剩断墙残瓦。
红砖墙塌成堆,露出内里发黑的土坯,像被野狗啃过的玉米棒;电线杆倒在野蒿丛里,绝缘子碎成一地玻璃碴,在太阳下闪着冷光,像撒了一地碎牙;连最结实的石磨都被掀翻,半埋在土堆里,磨盘上的纹路早被雨水泡得模糊,深一道浅一道的,像老人脸上没愈合的冻疮。
“操,这镇子是被飞机轰炸过?”
阿杰跨在车座上,手指戳向远处,指尖都在抖。
“前面好像还有几所房子,看似有人住!”
众人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在蒿草丛中若隐若现确实有几所房子的模样!
几个人又哄笑一阵,顺着小道向前冲了进去!
丁丁在最后,当他闯进去的时候,便己经不辨东西了,骑了一段,路己经没有了,丁丁下了车,只见在一片废墟的正中央,立着栋灰扑扑的建筑,像块被遗落的黑铁,硬邦邦嵌在断壁残垣间。
在远处看有几个字,是东风电影院!
它太“完整”了。
周围的房子早被拆成了碎末:断墙残瓦里长着半人高的野蒿,叶子上沾着灰,风一吹哗啦响,像谁在暗处磨牙。
可这栋电影院偏生立着,墙缝里连株野草都没冒,灰扑扑的墙皮像刚刷过,比周围的断壁新得扎眼,活像块硬生生嵌进疤里的新肉。
外墙上还留着半条“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红漆褪成了淡粉,却比周围的废墟鲜亮十倍,风吹过的时候,那粉色像在动,像块没愈合的伤疤在抽搐。
最扎眼的是那排玻璃橱窗。
本该碎成渣的窗框竟还连着,蒙着层灰,橱窗玻璃上的灰被扫出几道歪歪扭扭的痕,像有人用指甲划过。
丁丁跨在自行车上,影子映在上面,后背的汗渍变成深色的斑块,像块正在腐烂的肉。
橱窗里斜倚着张褪色的海报,边角卷起来,露出底下半截“样板戏”的字样,红袍子的角儿在风里晃,活似要从纸上跳出来,裙裾扫过玻璃,在灰上划出淡红的痕迹,像流血的指甲挠过。
门楣上的霓虹灯牌更荒诞。
“东风电影院”五个字用有机玻璃拼成,当年该是流光溢彩的,如今“东”字的“日”部缺了块,边缘闪着冷光,像颗没拔干净的牙;“风”字的最后一捺断了茬,剩下的部分在暮色里忽明忽暗,不是持续的亮,是一下下跳的,像谁拿坏了的手电筒在墙上乱照,照得影子在断墙上扭曲着爬。
丁丁伸手摸了摸,玻璃凉得刺骨,指腹压上去,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里,身后全是断墙,唯独这栋楼突兀得像座孤岛,连野蒿都绕着墙根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界限拦着,界限边缘的草叶都焦黑着,像被火烧过。
更诡异的是声音。
这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撞着胸腔。
可是这时,电影院里却有了动静。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是那种老式放映机“咔嗒咔嗒”的转动声,里面还混着点别的声,像是胶片卡壳时的“咯吱”响,又像有人在啃骨头,从门缝里钻出来,顺着耳道往脑子里钻。
丁丁贴着门缝往里瞧,只看见一片黑黢黢,可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胶片里爬出来,爪子抠着放映机的轨道,“沙沙”地磨着,一步步往现实里挪。
“操。”
他骂了句,转身想推车离开,却发现车轮陷进了泥里——不知什么时候,地面上的碎砖都被清理开了,露出块平整的水泥地,刚好能停下一辆自行车。
水泥地边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箭头指向电影院大门,箭头是用红漆画的,和门楣上霓虹灯牌的颜色一模一样,在夕阳下泛着暗紫的光,像凝固的血,凑近了闻,能嗅到股铁锈混着腐肉的腥气。
天完全黑下来了,丁丁摸着黑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在死寂的电影院里炸响,惊得他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根根像钢针。
可等他走进去,才发现影厅里的“热闹”——幕布上浮着模糊的黑白影子,放映机“咔嗒咔嗒”转得欢,齿轮咬合的声音里,能听见胶片划过的“嘶啦”响,像有人在暗处撕布。
丁丁心里暗笑,这恍惚间的幻觉可太真实了,自己可真能加戏。
座椅东倒西歪,却有股说不出的整齐劲儿,像是有人刚把它们摆成这样,椅背上的灰都被抹过,露出底下暗红的漆,那红色深得发暗,像浸透了血。
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比小屋里的更浓,还带着股淡淡的杏仁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丁丁把自行车靠在墙上,霉灰簌簌落在他肩头,像撒了把坟头土。
影厅里黑黢黢的,只有前几排有几点幽蓝的光——是萤火虫?
不对,那些光在动,忽上忽下的,像有人提着灯笼在走,光里还飘着点灰,细看是细小的飞虫,扑棱着翅膀往光里撞,撞一下就掉下来,成了团黑渣。
丁丁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幽蓝的光“唰”地散了,幕布上竟浮起模糊的影子。
电影开始了。
黑白画面里的人穿着长衫,说着丁丁听不懂的方言,像隔着层毛玻璃。
镜头摇晃着扫过青砖墙、红灯笼,灯笼的红在黑白画面里显出诡异的灰紫,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现在屏幕中央,指甲泛着青黑,尖得能戳穿木板,指缝里往下滴的不是水,是黏糊糊的暗红,滴在地上洇开,竟在黑白画面里显出点诡异的红。
丁丁后颈发凉,喉咙发紧,想跑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脚底板黏在地上,低头一看,地面不知何时积了层黏糊糊的液体,红里透黑,正顺着鞋缝往上爬。
他想喊队友,可喉咙像被人攥住了——那女人转过脸来,脸上的肉烂成了一缕一缕的,挂在骨头上,风一吹晃悠悠的,露出白森森的牙床,牙上还沾着点暗红的渣,眼窝黑洞洞的,像是两个窟窿,窟窿里爬着细小的白虫,正往外蠕动。
“咔嗒。”
幕布突然黑了。
黑暗里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赤着脚踩过满地玻璃渣,“沙沙”的,越来越近,还带着股湿乎乎的黏腻感,像是脚底板沾着血在走。
丁丁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声,只能攥紧车钥匙,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影厅里格外刺耳,像敲丧钟。
脚步声停在他身后,带着股腐肉的腥气,混着那股杏仁味,喷在他后颈上,凉飕飕的,他甚至能感觉到有缕头发扫过脖子,黏糊糊的,像条小蛇。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几声鸡叫,天光漏进来时,他发现自己倚在电影院墙上睡着了,自行车倒在脚边。
额头冰凉,像是被人泼了水,那水带着股腥气,擦一把,指尖红糊糊的。
“丁丁!”
阿杰的大嗓门震得他耳朵疼。
队友们围过来,三驴子手里还拎着半袋馒头,馒头上沾着点草屑:“我们在老乡家歇了一宿,那老头儿说这镇子十年前就没人了,昨晚喊你半天没动静,打电话也没人接!
咋就找不着你人?”
丁丁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脑子里像塞了团烂棉花:“我就记得……进了个电影院……” “瞎说!”
二胖拍他后背,手劲大得差点把他拍趴下,“这破镇子连个完整房子都没剩,哪来的电影院?”
众人带着丁丁,路过一片齐腰高的野蒿时,阿杰突然停住:“哎,这不是咱昨晚歇脚那屋儿?”
只见是个不大的土坯房,房子旁边还有棵歪脖子老槐树,那树的影子斜斜铺在地上,树影里好像有团毛茸茸的东西动了下,快得像幻觉。
屋里同样空荡荡的,阿杰惊异地说,那老人家呢?
只见西南角的土炕上,木牌位端端正正摆着,“黄大仙之位”几个字描过红漆,红得发亮,在风里泛着诡异的光,像刚蘸过血。
牌位前的青砖缝里,还凝着两滴暗红的液体,像干透的血,在阳光下泛着乌青,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香炉,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香灰没断,首首地竖着,像三根细针。
“跑!”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西人跌跌撞撞往外冲,自行车轮碾过碎砖路,发出“哐当”的响,丁丁回头时,看见那土坯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门缝里透出点红光,像只眼睛在看。
屋里香炉里的三柱香正燃到中段,飘起的烟在半空凝成一只黄鼠狼的形状,尖嘴猴腮,尾巴拖得老长,正对着他们的方向,尾巴尖还沾着点新鲜的血,滴下来,在地上砸出个小小的血点。
“我就说……”丁丁声音发颤,摸了摸后颈——那里还残留着昨晚被什么东西拽过的刺痛,指尖沾着点皮屑,带着腥气。
他突然想起,早上在小屋里抠墙皮时,指尖沾到的那点黏糊糊的东西——不是墙灰,是血,带着体温的、黏腻的血,当时没在意,现在想起,那血的颜色,和电影院箭头的红漆一模一样。
风卷起地上的碎纸片,一张泛黄的旧报纸飘到丁丁脚边,被车胎碾住一角。
他弯腰捡起来,报纸边缘都脆了,一碰就掉渣。
头版标题被晒得发白,“民间传闻”西个字还清晰,下面的“大个岭黄仙显灵,夜入者不得出”里,“黄仙”两个字被虫蛀了洞,露出后面的照片——黄仙穿着蓝布衫,领口歪着,露出脖子上的烂肉,脸上的肉烂成一缕缕的,眼窝是空的,正对着镜头,像在看报纸外的人,那模样,和电影里的女人,一模一样。
自行车铃铛在空荡的山路上叮当作响,惊飞了路边的麻雀。
丁丁望着渐渐远去的残垣断壁,喉咙发紧——他终于明白,刚才在电影院里,那个烂脸的女人为什么要盯着他了。
她的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现在他听懂了。
她说的是:“下一个,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