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能烤裂石头,桃溪村像被扣在一口巨大的蒸锅里,
连知了都有气无力地嘶哑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到发慌、几乎要腐烂的桃香,
那是堆积在枝头田间、来不及运出去的水蜜桃,正一寸寸走向衰败。
林天那辆沾满泥点的五菱宏光,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勉强停在了村委会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稀疏的阴影里。推开车门,
热浪混着苍蝇兴奋的嗡嗡声劈头盖脸砸来,让他一阵眩晕。
他抓起副驾上那台烫得能煎鸡蛋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还停留在昨晚直播后台的数据页面——那串代表销售总额的数字,长得几乎要溢出屏幕,
此刻却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连续七个大夜。白天顶着烈日跑果园拍素材,
晚上对着镜头唾沫横飞,说到喉咙冒烟,喝再多的胖大海也压不住那股血腥气。
困极了就用凉水冲头,咖啡当水灌。值吗?他眯起眼,望向不远处村里唯一的水泥广场。
几天前,那里还堆着无人问津、只能眼睁睁看着烂掉的桃子,愁云惨雾。现在,
广场上人声鼎沸,泡沫箱堆成了新的小山,村民们手脚麻利地分拣、装箱、贴单,
三轮车、小货车进进出出,扬起的尘土都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欢腾。三千吨。
接近全村产量的七成。他一个人,一条爆火的短视频,三场不眠不休的直播,
几乎把桃溪村从悬崖边上硬生生拽了回来。嘴角刚牵起一点疲惫的弧度,
村委会那扇绿漆剥落、露出木头原色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村支书老陈探出半个身子,
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像是糊上去的,有点发僵,眼底藏着点别的东西。“林天来了?快,
就等你了,开个总结会。”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劣质卷烟、汗臭和浓酽茶垢混合的气味闷得人喘不过气。几条长凳上挤满了人,
村里能说得上话的、辈分高的、家里种桃大户,几乎都到了。见他进来,
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停了片刻,十几道目光黏在他身上,审视的,掂量的,
带着一种灼人的、让人不适的热切。林天找了个靠门口的角落刚坐下,还没喘匀气,
会计王老炳就先开了腔。他干咳一声,
把手里那个积着厚厚茶垢的搪瓷缸子“咚”一声墩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林天啊,
这次卖桃子,你辛苦了,功劳很大。”王老炳拖着官腔,三角眼扫过全场,
最后落在林天身上,“村里呢,老少都记你的情。不过……”这个“不过”咬得又重又长,
像块冰坨子砸进闷热的空气里,瞬间冻结了那点虚伪的客套。“你毕竟不是咱桃溪村的人,
户口本、身份证都不在这儿。”王老炳话锋一转,手指用力点着桌面,
发出“哒、哒”的声响,“这个直播账号,用的是咱桃溪村水蜜桃的名头,挣的钱,
那也得是村里的集体财产。让你一个外人拿着,不合适吧?容易出问题,也说不清楚。
”林天猛地抬头,怀疑自己连熬几夜出现了幻听,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嗓子更哑了:“啥意思?王会计,你说清楚点。”“意思就是,你把账号和密码交出来,
后面发货、售后、收钱的事,村里统一接手,集体分配。”一个粗嗓门炸响,
是种桃大户李老四。他家的桃子最多,这次也卖得最狠,此刻他腆着肚子,一脸理所当然,
“你放心,村里不会亏待你,忙前忙后这些天,按工分给你算辛苦费,一天……算你两百!
够意思了吧?”“辛苦费?一天两百?”林天简直气笑了,
胸腔里那点熬夜熬出的干疼都在冒烟,他“霍”地站起来,“王会计,李叔!
当初是你们三番五次去我住处求我!说桃子再卖不出去就要烂地里,一年心血全泡汤,
求我这个‘见过世面的文化人’想想办法!我熬通宵做方案策划,
求爷爷告奶奶联系快递公司压价,喝酒喝到胃出血才谈下来的优惠包装!现在桃子卖爆了,
三千吨!你们跟我说账号归集体?给我一天两百块工钱?”“话不能这么说嘛!
”老陈支书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搓着手,笑容尴尬得快要挂不住,“林天是为村里立了大功,
天大的功!可大家伙儿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这钱的事儿,敏感,归了集体,统一分配,
账目清晰,谁都说不着闲话,对大家都好,对不对?你也体谅体谅村里的难处……”“对!
交出来!必须交出来!”“一个外人,拿着我们村的命脉账号,算怎么回事!
”“谁知道他背后有没有吃回扣?赚了多少差价?”七嘴八舌的声音瞬间炸开来,
像一群饿极了的麻雀发现了米堆,争抢着,咄咄逼人,要把他的功劳和尊严啄食干净。
那些前几天还对着他点头哈腰、敬烟递水、一口一个“林能人”、“大恩人”的脸,
此刻在浑浊的烟雾后面,变得模糊而狰狞,只剩下***裸的贪婪和过河拆桥的理直气壮。
林天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窖里,那股灼热的怒火反而被冰镇了,
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疲倦和冰凉。他看着这一张张仿佛戴了面具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深吸一口呛人的烟味,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声音压得低哑,
却带着最后的坚持:“账号交给你们,你们懂怎么维护粉丝吗?
知道下次直播怎么策划主题吗?后续的订单处理、客服回复、售后问题解决,
这些繁琐的事情,你们谁搞得定?粉丝认的是我这个人,不是桃溪村这个地名!
”“离了你张屠户,还就得吃带毛猪了?”李老四极不耐烦地打断他,嗤笑一声,满是鄙夷,
“不就是在手机里头瞎嚷嚷几句?搔首弄姿的,谁不会?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了?赶紧的,
别磨叽!把账号密码说出来!”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林天闭上嘴,目光像淬了冰渣子,
冷冷地、一寸寸地扫过这一屋子人。他看到有人眼神闪烁低下头,
有人面露得意和胜利者的傲慢,有人纯粹是麻木跟风。老陈支书彻底避开他的视线,
低头盯着自己手指间快要燃尽的烟卷,仿佛能看出花来。他懂了。这根本不是商量,是通知。
是***裸的过河拆桥,是理直气壮的卸磨杀驴。他慢慢站起身,动作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
笔记本电脑合上,紧紧夹在腋下,仿佛那是唯一的战友。“账号,”他开口,声音不大,
却像冰棱划过玻璃,让嘈杂的会议室瞬间死寂,“是我一手做起来的。密码,是我设的。
它不属于桃溪村集体。”他顿了顿,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三个字:“我不交。”死寂了一秒。
随即是更大的、爆炸般的指责和怒骂。“你想独吞?!”“给脸不要脸!什么东西!
”“滚出我们桃溪村!白眼狼!”老陈支书的脸色也终于彻底挂不住了,黑沉下来,
带着威胁:“林天!你别犯浑!为你自己好,也为村里好,痛快交出来,我们念你的好,
该给你的辛苦费一分不少!别闹到最后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林天没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
转身,握住会议室老旧的木头门把手,猛地一拉。“站住!”李老四吼叫着冲过来两步。
林天已经一步跨出了门槛。炽烈刺眼的阳光轰然涌入,将他包裹,几乎要灼伤皮肤。背后,
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嚷了一句,声音尖利,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笃定:“让他滚!
离了他,咱们这桃子还卖不出去了?笑话!我看他敢断了咱们的财路?
敢毁了咱们一年的收成?他不敢!小子怂着呢!”“对!他不敢!看他那熊样!”“踢了!
老陈,赶紧把他踢出群!看着就碍眼!”林天脚步没停,迎着烈日,大步走向自己的车。
身后的喧嚣、怒骂、嘲笑,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句“他不敢”,
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耳膜,反复回响。手机在裤兜里疯狂震动了一下,又一下。
他掏出来,解锁屏幕。一连串的消息提示弹出,最上方那条,
无比清晰——您已被群主“桃溪村老陈”移出“桃溪村一家亲”群聊。
那个他曾经熬夜在里面发直播预告、不厌其烦回复每家每户的疑问、同步快递物流进度的群。
那个曾经充满感谢和笑脸的群。红色的感叹号,像一抹鲜血,刺眼极了。
他站在毒辣的日头底下,全身的血液却冷得快要凝固。
心脏像是被那只红色的感叹号狠狠钉了一下,钝痛之后,
是汹涌而出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但他脸上,却奇异地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回头,
最后看了一眼那间依旧喧闹嘈杂的会议室。窗户里影影绰绰,那些贪婪的嘴脸在烟雾中扭曲。
然后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发动机沉闷地嘶吼起来,空调吹出的热风带着塑料的焦糊味。
他拿起手机,指尖因为压抑的愤怒有些微颤抖,但他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对面传来一个恭敬而热情的声音:“林先生?您好您好!正想联系您呢,
您那标准化种植的方案我们刘总看了,非常感兴趣……”林天打断他,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刘总,之前谈的那个标准化种植园区合作,对,我改主意了。
”“就用我提供的‘天选’品牌和技术标准,你们出面,收购价按目前市价的百分之六十。
对,第一批就要桃溪村周边几个县的货源。”“另外,
帮我放话出去:邻省三个市、但凡品相达到‘天选’标准的桃子,我这边敞开收购,
价格比桃溪村现在市场价高百分之十。有多少,要多少。”“对,就现在。立刻办。
”挂了电话,他将手机扔在副驾座位上。五菱宏光发出一声咆哮,猛地倒车,甩头,
卷起一片呛人的尘土,颠簸着,毫不留恋地驶离了桃溪村的地界。车窗外,
那片他曾经为之奔波劳累、寄予厚望的桃林,硕果累累,压弯枝头,
在烈日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此刻却只让他觉得无比讽刺。三天。仅仅三天。
桃溪村上空那片因为桃子即将售罄而洋溢的喜悦祥和气氛,像被一根巨大的针猛地扎破,
“噗”一声,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真空气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的恐慌与混乱。
最先觉察不对的是镇上来的那个姓赵的大收购商。他原本开着崭新的皮卡,
笑容满面地验了货、拍了板,唾沫横飞地吹嘘要包销村里剩下的所有“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