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市摊前的陌生人
家？
那个永远充斥着继父酒气和母亲叹息的筒子楼单间，他此刻一点都不想回去。
身上的伤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刚才的耻辱。
但比伤痛更灼人的，是心里那把火。
黑皮狰狞的脸、喽啰们的拳脚、同伴的退缩、还有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却力量惊人的“默娃子”……最后，是陈卫东那张平静却有力的脸。
“报仇靠的不是狠话，是脑子。”
那句话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烦躁地甩甩头，却甩不掉。
他漫无目的地晃出了厂区，沿着那条通往码头的土路走。
路边逐渐热闹起来，自发形成的夜市摊点沿着路肩排开，煤油灯、电石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着各式各样讨生活的人脸。
卖炒田螺的、卖馄饨的、卖劣力鞋袜的、甚至还有蹲在地上摆弄几个旧铜钱算命的。
空气里混杂着食物香气、汗味和尘土。
张军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咽了口唾沫，饥饿感伴随着疼痛一起涌上来。
他蹲在一个卖卤煮的摊子不远处，眼巴巴看着那口翻滚着油花的老汤锅。
“妈的……”他低声咒骂，不知道是骂黑皮，骂自己，还是骂这操蛋的生活。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就在斜对面的一个简陋的粥摊上，一个人正独自坐在小马扎上，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埋着头，安静地喝着粥。
是那个沉默的“默娃子”！
他脱掉了那件旧工装，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跨栏背心，露出精瘦却线条分明的胳膊。
他吃得很专注，很快，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帽檐依旧压得很低。
张军的血“嗡”地一下又冲上了头顶。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他几乎要立刻冲上去，哪怕打不过，拼了命也要咬下他一块肉！
但他刚一动，身上的伤痛就提醒了他后果。
而且，台球厅里那只铁钳般的手……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死死盯着那个人，像一头潜伏的幼狼。
默娃子很快喝完了粥，从裤兜里掏出几张毛票，仔细数了数，放在桌上，然后起身，压了压帽檐，准备离开。
张军下意识地弓起身子。
然而，就在默娃子转身的刹那，夜市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骂声。
“滚开！
他妈的不长眼啊！”
“操！
老子的鞋！”
只见三西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明显喝多了，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闯进夜市，一路踢踹着挡路的箩筐和小马扎，嚣张跋扈。
为首一个长毛，差点撞翻一个卖煮花生老太太的摊子，非但不道歉，反而指着老太太骂骂咧咧。
夜市里的小贩们敢怒不敢言，纷纷避让。
那伙人晃悠着，正好朝着默娃子的方向过来。
长毛醉眼惺忪，看到默娃子挡在前面，伸手就去推他肩膀：“好狗不挡道，滚开点！”
下一秒，变故陡生。
就在长毛的手即将碰到默娃子肩膀的瞬间，默娃子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一侧，让开了推搡。
同时，他的右手快如闪电般叼住了长毛的手腕，看似没用力地一扭一送。
“哎哟***！”
长毛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被甩了出去，踉跄好几步，“噗通”一声摔了个结实的***墩儿，溅起一片尘土。
整个过程几乎在眨眼之间完成。
默娃子依旧低着头，帽檐遮着脸，仿佛什么都没做。
另外几个醉鬼愣了一下，顿时炸了锅。
“妈的！
敢动手！”
“揍他！”
几个人叫嚣着围了上来。
默娃子终于抬起了头。
帽檐下，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没有丝毫醉意，只有一种冰冷的、野兽般的警惕。
他微微后退半步，摆出了一个极其简陋却异常实用的格斗架势，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眼看一场混战就要爆发。
“干什么！
都干什么！
想进去蹲号子啊？！”
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卫东推着那辆破自行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粥摊旁边。
他眉头微皱，目光扫过那几个醉鬼，最后落在被摔懵了刚爬起来的長毛身上。
“王老五，又是你？
灌了几两马尿就找不到北了？
派出所老张今晚可是在这片巡逻，要不要我現在就去叫他過來？”
陈卫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底细的压迫感。
那長毛显然认得陈卫东，酒也醒了几分，捂着手腕，色厉内荏地嘟囔：“东……东哥？
他……他先动的手……我看见了，是你先推的人家。”
陈卫东语气平淡，“人家那是自卫。
怎么，要不咱们一起去保卫科，或者派出所，说道说道？”
長毛和他那几个同伴面面相觑，显然对官方机构心存忌惮。
他們看了看冷着脸像块石头一样的默娃子，又看了看似乎不好惹的陈卫东，最终悻悻地骂了几句脏话。
“行，陈卫东，你牛逼……今天给你面子……我们走！”
長毛撂下句场面话，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连地上的尘土都没拍干净。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夜市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卫东这才转向一首保持戒备姿势的默娃子，语气缓和下来：“没事吧？”
默娃子缓缓放松了身体，摇了摇头，依旧没说话。
他看了陈卫东一眼，目光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疑惑，然后转身就要走。
“等等。”
陈卫东叫住他，从自行车把上挂着的布兜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烤红薯，递过去一个，“刚下班食堂买的，顶饿。”
默娃子脚步停住，看着那个烤红薯，又看看陈卫东，没动。
“拿着吧，我看你刚才也没吃饱。”
陈卫东笑了笑，把红薯塞到他手里，然后又拿起另一个，走向刚才那个被吓到的卖煮花生老太太，把红薯给了她，低声安慰了几句。
默娃子拿着那个温热的烤红薯，站在原地，帽檐下的目光追随着陈卫东的身影，似乎有些怔忡。
不远处的阴影里，张军全程目睹了这一切。
他看看陈卫东，又看看那个沉默可怕的默娃子，脑子里一片混乱。
仇人？
恩人？
陌生人？
这个世界，好像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
他看着陈卫东推车离开，看着默娃子默默收起红薯，也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他独自蹲在原地，很久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