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第一次注意到巷尾的旧书店,是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七天。
那天傍晚下着梅雨季节特有的毛毛雨,细密的雨丝裹着闷热的风,
把柏油路蒸出一股潮湿的沥青味。他攥着被汗水浸软的准考证,
从市图书馆出来——本该回家对着志愿表发呆,
可双脚却鬼使神差地拐进了那条从未踏足的“青果巷”。巷子很老,
两侧是白墙黛瓦的老民居,墙根爬着暗绿色的青苔,偶尔有晾衣绳从墙头上垂下来,
挂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被风吹得轻轻晃。雨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极小的水花,
发出“沙沙”的声响,倒比巷口的车鸣声更让人安心。书店就在巷子尽头,
是间不起眼的平房,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墨写着“旧书斋”三个字,
笔画边缘已经模糊,像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隙,
能看到里面昏黄的灯光,还飘出一股淡淡的纸墨香,混着潮湿的霉味,意外地不刺鼻。
林野犹豫了一下。他从小就不爱逛书店,总觉得那些整齐排列的书透着一股严肃的距离感,
可此刻,那道门缝里的光像有引力似的,拉着他往前走。“吱呀”一声,推开木门时,
门轴发出了老旧的声响。店里比外面暗,他适应了几秒才看清——四面墙都摆着书架,
从地面顶到天花板,书架上塞满了书,没有分类,也没有标签,
精装的厚书和薄薄的小册子挤在一起,有的书脊都掉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盏台灯,旁边坐着个老人,正戴着老花镜翻一本线装书,
手指在纸页上慢慢滑。“随便看。”老人头也没抬,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
像是很久没说话。林野“嗯”了一声,没敢多打扰,顺着书架慢慢走。书大多是旧的,
有的封面上有污渍,有的内页夹着干枯的花瓣,还有的在空白处写着细碎的笔记,
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孩的字迹。他随手抽出一本,封面上没有书名,翻开第一页,
只有一行用毛笔写的字:“雨落时,门自开。”字迹墨色很深,像是刚写上去不久,
可纸页已经脆得一碰就想掉渣。他正想再往后翻,
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是书架最下层的一个铁盒,半露在外面,盒盖锈迹斑斑,
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写着“非卖品”。好奇心勾着他,他蹲下来,轻轻碰了碰铁盒。
盒子很沉,像是装着石头。就在他的指尖碰到盒盖的瞬间,窗外的雨突然变大了,
“哗啦啦”地砸在玻璃上,屋里的灯光闪了一下,然后猛地暗了下去,只剩下台灯还亮着,
光圈缩在木桌上,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别碰那个。”老人的声音突然响起,
比刚才冷了点。林野手一缩,站起身,有点尴尬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老人这才抬起头,他的头发全白了,梳得很整齐,脸上的皱纹很深,眼睛却很亮,
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直直地看着林野,看得他心里有点发慌。“那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老人重复了一遍,然后把手里的线装书合上,放在桌上,“你是来买参考书的?高考完了?
”“嗯,”林野点点头,“想找本……能打发时间的书。”老人没说话,
指了指书架最上层的一个角落:“那里有本《山海经》,是民国版的,字大,不费眼。
”林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本深蓝色封皮的书,立在一堆厚书中间。他踮起脚,
把书抽下来,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山海经”三个字,已经有点褪色,但摸起来很光滑。
他翻开一页,里面画着奇怪的兽,长着九条尾巴,旁边写着“青丘之山,有兽焉,
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食者不蛊”。“就这本吧。”他合上书,走到桌前,
“多少钱?”老人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又看了看他,沉默了几秒,说:“不用钱。
算我送你的。”林野愣了:“这怎么行?您开店做生意……”“我这店,不缺这几个钱。
”老人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线装书,又开始翻,“书给你了,记住,看完了就还回来。
还有,别在里面写字,也别弄丢页。”他话说得不容置疑,林野只好接过书,
小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
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老人还在翻那本线装书,台灯的光落在他的手上,
那双手很枯瘦,指节突出,却把书拿得很稳。而那个铁盒,还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架下层,
像个藏着秘密的影子。走出书店,雨已经小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霞光,
把青石板染成了淡红色。林野把《山海经》抱在怀里,书不厚,却很沉,
纸墨香裹着雨的湿气,贴在他的胸口,像是有温度似的。他沿着青石板往回走,走到巷口时,
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旧书店。木门已经关上了,木牌上的“旧书斋”三个字在霞光里,
像是比刚才清晰了一点。回到家,林野把《山海经》放在书桌的一角,没急着看。
他对着志愿表坐了两个小时,填了三个离家很远的城市,又把笔扔在桌上,躺到床上,
盯着天花板发呆。他爸妈在他初中时就离婚了,爸爸去了外地,妈妈在超市打工,
每天早出晚归。家里总是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冰箱制冷的声音。高考前,
妈妈总说“等你考上大学就好了”,可他知道,考上大学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不过是换个地方安静罢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完全黑了,他才从床上爬起来,
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拿起那本《山海经》。书页很脆,他翻得很轻。
里面的插画比课本上的生动多了,有的兽长着翅膀,有的鱼长着人脸,
还有的山被画成青绿色,旁边写着“有木焉,其状如谷而黑理,其华四照”。
他一页一页地翻,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夜,台灯的光有点发烫,照得他眼睛发酸。
就在他翻到最后一页时,手指突然顿住了。最后一页没有插画,只有一张折起来的纸,
夹在书里。他把纸抽出来,展开——是张泛黄的信纸,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字迹很工整,
像是女生的笔迹:“七月初七,雨落时,去旧书斋,找铁盒里的书。别让老人知道。
”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林野盯着信纸,
心里咯噔一下——旧书斋、铁盒、老人……这些都和他今天遇到的一模一样。他拿起信纸,
凑近台灯看,纸的边缘有点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折过。他又翻回《山海经》的最后一页,
纸页上没有任何痕迹,像是这张信纸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
“滴答滴答”地打在玻璃上,和他的心跳声混在一起。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
明天就是七月初七。林野把信纸折好,夹回书里,然后合上书,放在枕头边。他躺在床上,
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那张信纸和巷尾的旧书店。老人为什么要送他这本书?
信是谁写的?铁盒里到底装着什么?这些问题像藤蔓似的缠在他心里,让他睡不着。
他翻身拿起手机,想搜搜“青果巷旧书斋”,可搜索栏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条关于青果巷拆迁的新闻,说巷子下个月就要拆了,要建商业楼。他放下手机,
心里更乱了。明天要不要去旧书斋?去了之后,该怎么找铁盒?老人会不会发现?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了门轴转动的声音,“吱呀”一声,和旧书店的木门声一模一样。
他猛地睁开眼,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进一点光,照在书桌上的《山海经》上,
书脊上的烫金字在黑暗里,像是在闪着微弱的光。第二天早上,林野是被雨声吵醒的。
他爬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下着大雨,比昨天傍晚的雨还大,雨点砸在地面上,
溅起很高的水花,远处的楼房都被雨雾裹着,模模糊糊的。他看了一眼日历,七月初七。
心跳突然变快了。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山海经》,又把那张信纸抽出来,看了一遍。
然后,他换了件外套,抓起伞,就往门外走。妈妈还没醒,他没敢吵醒她,留了张纸条,
写着“去图书馆,中午回来”,然后轻轻带上门,冲进了雨里。雨很大,伞根本挡不住,
没走几步,他的裤脚就湿了,贴在腿上,凉凉的。他沿着昨天的路往青果巷走,
路上没什么人,只有汽车开过积水的声音,“哗啦”一声,溅起一片水花。走到青果巷口时,
他犹豫了一下。巷子里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得发亮,旧书店的木门关着,
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不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撑开伞,走进了巷子。雨落在伞面上,
发出“砰砰”的声音,盖过了他的脚步声。他走到书店门口,伸出手,想推开门,
手指却在碰到木门的瞬间停住了——他突然想起老人昨天的话:“别碰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