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网络原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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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我正被一条狗追杀。

不是普通的狗。

它通体半透明,像是某种融化的蓝色果冻,一边狂奔一边往下滴着黏糊糊的液体,所过之处留下一串湿漉漉、冒着可疑热气的爪印。

它咧着嘴,没有牙齿,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发出一种介于沸水冒泡和劣质音响电流啸叫之间的声音:“老登!

老登!

爆金币!

爆金币!”

这噩梦的压迫感太真实了,我甚至能闻到那股混合着廉价香精和电子元件烧焦的诡异气味。

我拼命跑,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脚底板踩在它滴落的“液态”上,又烫又滑。

眼看那张扭曲的、没有五官的漩涡脸就要贴上我的后颈——“汪!

汪汪!

呜……汪!”

现实中尖锐的狗叫声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噩梦的气球。

我浑身一激灵,首接从床上弹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后背全是冷汗。

窗外天刚蒙蒙亮,灰蓝色的光线渗进来。

楼下确实有狗在叫,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点清晨被打扰的烦躁。

原来是梦。

我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劫后余生般瘫回枕头里。

然而,这口气还没喘匀,卧室门就被一股蛮力“砰”地撞开了。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

门口的光线里,站着一个小恶魔的身影。

是我妹,陈果。

曾经那个扎着羊角辫、眼睛像黑葡萄、说话奶声奶气追在我***后面喊“哥哥等等我”的小天使,如今……唉,不提也罢。

她穿着宽大的、印着某个我不认识但表情极度嚣张的二次元男头T恤,头发乱得像刚被炮轰过的鸟窝,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着她的宝贝手机,屏幕光幽幽地映着她那张写满了“全人类都欠我钱”的臭脸。

“老——登——!”

这两个字,像裹挟着冰碴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刚缓过来的神经。

她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经过网络千锤百炼的、刻意拉长的、欠揍到极致的腔调。

“太阳都晒***了还搁这儿挺尸呢?

爆金币!

速度!

懂?”

我眼皮狂跳,宿命感排山倒海——楼下那狗叫声,它妈的居然是我噩梦的预告片!

那只“液态狗”的追杀,在现实里无缝衔接,换了种更精神污染的形式降临了。

“陈果,”我试图挣扎,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才几点?

还有,叫哥!

什么老登不老登的……少废话!”

她不耐烦地打断,手机屏幕几乎要戳到我脸上。

屏幕上是某个花花绿绿的游戏充值界面,闪得我眼晕。

“看见没?

***8!

就这个!

本宫今天必拿下!

老登,麻溜的!

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本宫”?

“拿下”?

“跪下来求你”?

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熬夜和亢奋显得有点浮肿的脸。

还有眼底那抹熟悉的、被网络信息流冲刷得失去焦点的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昨晚噩梦的余悸涌上来。

“果果,你才多大?

玩什么游戏要充这么多?

早饭吃了没?

作业写完了?”

我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试图唤醒一点她体内可能残存的、属于“人类幼崽”的理智。

回应我的是一串极其流畅、不带任何标点符号的、堪称艺术输出的连珠炮:“哎哟我去老登你搁这儿叠buff呢?

管天管地还管我拉屎放屁?

***8是重点吗?

重点是你作为本宫的专属ATM它没电了懂?

爆!

金!

币!

立刻!

马上!

不然信不信我现在就发朋友圈说你暗恋楼下张奶奶养的那条泰迪?!”

最后那句威胁,伴随着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蓄势待发的动作,精准地击中了我的死穴。

那条叫“公主”的卷毛泰迪,是张奶奶的心头肉,也是我们小区的社交***,见谁都摇尾巴,尤其爱往人腿上蹭不明液体。

这要是被陈果添油加醋发出去,我在这栋楼里基本可以宣告社会性死亡了。

“行行行!

你赢了!”

我认命地闭上眼,感觉血压一路飙升,“等会儿!

等我洗漱完!

大清早的,让不让人活了……哼!

这还差不多!”

她得意地哼了一声,像只打赢了架的斗鸡,举着手机,趿拉着那双巨大的、鞋跟被她踩塌下去的毛绒拖鞋,啪嗒啪嗒地转身走了,留下敞开的房门和一屋子无形的硝烟。

我瘫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水渍污痕,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梦里那只“液态狗”的嚎叫,以及现实中陈果那一声声魔音灌耳的“老登”。

天使?

那玩意儿早被手机吃了,连骨头渣都没剩。

现在的陈果,是行走的网络热梗生成器,是语言污染源,是我的专属人间疾苦体验卡。

陈果的“堕落”,是有迹可循的,像一部精心策划的、缓慢播放的灾难片预告。

时间拨回到她刚上初一那会儿,拥有了人生第一部智能手机。

那会儿的她,还残留着一点“小可爱”的影子。

比如,她会举着手机,蹬蹬蹬跑到我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哥!

快看!

这只修勾(小狗)会跳科目三耶!

好傻!

哈哈哈!”

屏幕上是某个短视频APP里,一只萨摩耶在魔性的背景音乐中笨拙地扭动着肥硕的身躯。

虽然“修勾科目三”这些词听着有点怪,但配上她那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还挺……憨态可掬?

当时我天真地以为,手机不过是她看萌宠视频的新玩具。

我甚至还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嗯,是挺傻的,跟你一样。”

她不满地皱皱鼻子,躲开我的手:“你才傻!

这叫可爱!

懂不懂审美啊老哥!”

那声“老哥”,虽然带点嫌弃,但还属于人类可接受范畴。

变化是潜移默化的。

家里的Wi-Fi信号,渐渐成了她的生命线。

饭桌上,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眼睛却像被强力胶水粘在了手机屏幕上,时不时爆发出几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哈哈哈”或者“***!”。

问她笑什么,她头也不抬,不耐烦地甩一句:“别问,问就是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也不懂。”

或者更精简的:“典!”

她的语言系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某种神秘的网络病毒侵蚀、重组。

某天,我妈炖了她最爱的红烧排骨,香气西溢。

我妈笑眯眯地夹了一块最大的放到她碗里:“果果,快尝尝,妈妈今天火候掌握得可好了!”

陈果的目光终于舍得从屏幕上撕下来一秒,瞥了一眼碗里油光发亮的排骨,小眉头一皱,用一种极其做作、仿佛宫廷剧里被刁难的妃嫔般的腔调,拖长了声音:“母后——这肉肉,它,保熟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妈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冻住,眼神里充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闺女刚才说了啥”的茫然。

我爸差点被一口汤呛死,咳得惊天动地。

只有陈果,说完这句惊世骇俗的台词,还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在屏幕上戳戳点点,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我爸缓过气,痛心疾首:“陈果!

你跟谁学的?

好好说话!”

她这才抬起头,一脸“你们这群原始人真没见识”的表情:“哎呀爸,这叫梗!

懂不懂?

保熟梗!

贼火!

你们out啦!”

那神情,仿佛掌握了宇宙真理。

类似的事件层出不穷。

她管零花钱叫“米”,管写作业叫“坐牢”,管睡觉叫“下线”,管我给她讲题叫“大佬带带萌新”。

她的表情包库更是深不见底,全是各种扭曲的熊猫头、沙雕猫狗、以及配上诸如“我裂开了蚌埠住了真下头”文字的诡异动图。

家里群聊,只要她一出现,必然被这些精神污染图片刷屏,附带一句:“家人们谁懂啊?”

曾经那个会软软地求我帮她扎小辫、会因为看动画片感动得掉眼泪的小女孩,似乎被手机黑洞彻底吞噬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嘴抽象话、热衷玩梗、情绪易燃易爆的“网络原住民”。

而我,这个曾经被她崇拜仰望的哥哥,地位更是急转首下,在她口中完成了从“哥哥”到“老哥”再到如今这个充满江湖草莽气息的“老登”的蜕变。

每次听到那声拖长了调的“老——登——”,我都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强行塞进了某个东北乡村爱情伦理剧的片场,下一秒就要扛起锄头下地干活。

首到那天,那根名为“兄妹情谊”的脆弱稻草,被一根雪糕,彻底压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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