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霸道地钻进鼻孔，浓烈得几乎有了实质。每次呼吸，都像把一小块浸透这刺鼻液体的棉絮硬生生塞进肺里。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动作牵扯到右下腹缝合线的位置，尖锐的刺痛立刻窜上来，瞬间盖过了那无处不在的气味。

刚做完急性阑尾炎手术不到十二小时，人虚弱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腻腻的都是冷汗，意识在清醒和昏沉之间沉沉浮浮。

单人间病房的墙壁雪白冰冷，窗户拉着薄薄的淡绿色遮光帘，隔绝了外面下午过分明媚的光线，却滤不尽消毒水那股子冰冷腥甜的气息。天花板角落的日光灯管发出低微、持续的嗡鸣，是这寂静病房里唯一的背景噪音。

忽然，门轴轻微地吱呀了一声，很轻，却极其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紧接着是极轻、略带迟疑的脚步声，一步步挪进来。那步伐带着一种过分小心的局促，每一步落下都几乎无声，却又笨拙地牵扯着寂静的空气，形成某种奇特的压力场。

不用睁眼，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瞬间攫住了我——是他来了。那个缺席了我几乎整个青春期成长轨迹的父亲，林建国。一股莫名的烦躁立刻从胸腔深处涌起，压过了伤口的痛楚，压过了消毒水的刺鼻。十七年来，期待、埋怨、麻木……最终沉淀成一种漠然的倦怠，几乎成了条件反射。

“小雨？”一声小心翼翼，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低唤试探性地响起，在安静得过分的病房里显得有些突兀，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又怕没被听见。

我继续闭着眼，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绷紧了。那声音穿透嗡嗡的背景音，刮擦着耳膜，带来一种久违又无比熟悉的酸涩感。

脚步声挪到了床边，停下了。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混着外面微凉的空气和某种干燥的尘土味道，毫无预兆地靠近。那并非不好闻，只是陌生，带着属于另一个奔波世界的疲惫印记。我能感觉到一道沉沉的、充满审视又不知所措的视线，正落在我的脸上。

“……疼得厉害不？”他又问了一句，声音干巴巴的，每一个字都像被砂纸打磨过。

我还是执拗地紧闭双眼，仿佛真的在药物作用下沉睡着。心里却无法抑制地刻画出他此刻的模样：大概又是那身洗得发白、袖口和领边都有些磨损的深蓝色铁路制服外套，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却更显出刻板的局促；头发该是乱糟糟的，额头上顶着赶路渗出的油汗；还有那双布满粗茧和老茧的手，此刻一定在身旁窘迫地互相搓着，指节僵硬，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我“睡”得纹丝不动，沉默在这对父女间弥漫，只有消毒水味和日光灯单调的嗡鸣固执地存在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凝固成形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即推开了一半。是负责这床的年轻护士，小张。她探进头，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快速看向父亲。

“林先生对吧？”护士的声音干脆利落，职业性的柔和下藏着公事公办的效率。她手里拿着几张票据样的东西走了进来，“304床的费用，麻烦您尽快去一楼收费处结算一下，预存的五千押金今天已经划扣完了。”

“噢……噢！晓得了，晓得了。”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调门，惊弓之鸟般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生硬的急切。“现在就去！这就去！”他忙不迭地应着，脚跟磕碰着病床的金属支架，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噪音。我“睡着”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他手忙脚乱地从制服内侧一个磨得发白的暗袋里掏出了一个同样破旧的黑色人造革钱包。那钱包鼓鼓囊囊，棱角早已被磨得圆润，透露出一种漫长岁月的沉甸感。他低着头，极其笨拙地打开搭扣，手指在里面摸索着。

我眯缝起眼睛，睫毛缝隙里窥探着。昏沉的光线下，那只握着钱包的手猛地刺进了我的视野——手掌边缘，缠绕着一圈崭新的白色医用纱布！一块不小的污渍像是机油或者锈迹，正洇在纱布的外层。几根手指头也看得见不干净的擦伤和细小的裂口，有些血痂新鲜发亮。

动作太快了，父亲似乎并没注意到我的偷窥，他抽出了一叠边缘毛糙、折痕深刻的钱币，面值都是百元的，但皱得不成样子，显然被反复地揣过、捏过。

“爸。”我终于“醒”了过来，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冷淡沙哑，带着术后本能的虚弱，却又清晰地指向核心，“你……去年不是给我买过一份商业医疗险吗？就是那个附加住院补贴的。”

父亲掏钱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一僵。那几张可怜的、皱巴巴的纸币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更紧了。他慢慢抬起头，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显出沟壑纵横的深刻疲态和一种接近窘迫的滞涩。鬓角的灰白发丝似乎比他上次出现在家长会上时又多了不少。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

他重新低下头，搓了搓那双缠着纱布的手，指节笨拙地碰撞在一起。嗓音干涩得更厉害了，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

“那个保险……小雨，”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点茫然，“……那个险……它能……它能报销多少？”

话音没落，他就像被自己的话烫着了，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门外冲去，留下一个弓腰驼背的狼狈背影。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急促地回响了几下，就彻底消失了。

“能赔多少？”

我脑子里嗡嗡地只回荡着他那个茫然、带着点卑微的问句。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了一下，比刀口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