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属于新生的、未干的油画的生涩感,浓烈得几乎呛人。
我戴着手套,指尖划过冰冷坚硬的外包装木箱边缘。
这是一批刚刚抵达的参展作品,安静地沉睡在库房深处,等待着被唤醒、被审视,最终登上“新生代艺术家联展”的舞台。
作为策展人助理,签收、初步查验是我的职责。
我熟练地用小刀划开缠绕严实的透明胶带,动作精准而利落,像一台设定好的机器。
箱子内部,被泡沫板和气泡膜层层包裹保护的画框显露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最外层的防护,露出画布背面。
视线习惯性地扫过,寻找艺术家签下的名字、联系方式,以及作品的标题——这些是身份和灵魂的印记。
目光落定。
那是一个签名,写在画布背面的右下角,黑色马克笔勾勒出的线条,带着一种熟悉的、挥之不去的锐利感。
一个简单的字:“屿”。
心跳毫无预兆地狠狠撞在肋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遭仓库里其他工作人员模糊的交谈声、搬运推车的轱辘声、远处传来的电话***……一切声音,刹那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世界只剩下那个孤零零的“屿”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视网膜深处。
是顾屿。
只可能是他。
五年了。
这个字,连同它所代表的那个名字和那个人,早己被我深埋在记忆的冻土之下,覆以厚厚的尘埃与遗忘的枯叶。
我以为它早己枯朽、风化,如同那些未曾兑现的青春誓言。
可此刻,它却带着如此蛮横的力量,撕裂了时间精心构筑的堤坝,汹涌的旧日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空气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传来细微的疼痛。
指尖在薄薄一层手套下变得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指甲隔着布料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感,刺破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眩晕。
“林晚?”
旁边负责登记的小助理疑惑地探头,“这幅有问题?”
他的声音像隔着水面传来,模糊而遥远。
我猛地回过神,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行压下了眼底翻涌的潮气。
“没有。”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冷淡,“‘屿’的作品。
登记吧,标题……”我的目光艰难地移开签名,落在旁边同样用马克笔写下的作品名称上,“《第七十二次日落》。”
“第七十二次?”
小助理一边低头在登记簿上快速书写,一边小声嘀咕,“这名字……怪有深意的啊。
不过这位‘屿’老师可真够神秘的,代理画廊那边口风紧得要命,死活不肯透露半点个人信息,只说保证作品质量顶尖。”
我没有接话。
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是沉默地、近乎机械地,协助小助理将画框从箱中完全取出,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翻转过来。
画布正面完整地展现在眼前。
一瞬间,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一片燃烧的、汹涌的、铺天盖地的橘红与金黄,猛烈地撞入眼帘。
那是夕阳沉入海平面之前最壮烈的燃烧,是天空与海洋共同谱写的炽热挽歌。
笔触狂放而精准,大片的油彩堆叠出落日熔金般的质感,边缘处又带着不可思议的细腻过渡,仿佛能感受到那光焰灼人的温度。
海面并非平静的镜面,而是翻涌着深蓝与紫红的暗流,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无声的呜咽。
光线以一种几乎令人心碎的温柔,穿透云层,在海天相接处,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破碎的金色光路。
震撼。
绝对的视觉震撼。
然而,比这技法带来的冲击更汹涌的,是那股几乎将我灵魂撕裂的熟悉感。
那光线的角度,那云层卷曲的形态,那海面波光粼粼的质感……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复刻了五年前,我和顾屿挤在狭小出租屋的旧沙发上,翻着一本厚厚的风景画册时,我曾指着其中一幅落日照片,无比向往地憧憬过的场景。
“看这个角度!
简首绝了!”
彼时的我,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兴奋地指着画册,“听说在巴厘岛北部的这个悬崖上,就能看到这样的日落!
整个海面都会变成熔化的金子!
顾屿,我们以后一定要一起去!
就坐在那个悬崖边上,什么也不干,就等着太阳掉进海里!”
他正埋头在画板上涂抹着什么,闻言抬起头,脸上蹭着一点调色板上的钴蓝,笑容懒洋洋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亮和笃定:“好啊,林晚同学想去,那就去。
不仅要去一次,还要去很多次。
我要画下来,画满七十二幅不一样的落日送给你。
不是说七十二是个什么圆满的轮回数吗?
等画够七十二幅,我就开个画展,名字就叫‘林晚的日落银行’,怎么样?”
“七十二幅?
顾大画家,你是想画到我们头发都白了吗?”
我笑着扑过去抢他的调色板,被他敏捷地躲开,顺势一把捞进怀里。
木质调颜料的清苦味道和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在一起,充盈了整个小小的空间。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意味:“头发白了也画。
画不够七十二幅,你就亏了,林晚。”
……回忆的画面戛然而止,像被粗暴剪断的胶片。
眼前只剩下仓库冰冷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颜料和灰尘的味道,以及这幅名为《第七十二次日落》的、巨大而沉默的油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绵密的钝痛。
七十二幅?
亏了?
呵……我用力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首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那场关于七十二次日落的约定,连同那个承诺要为我建造“日落银行”的人,早在五年前那个同样弥漫着松节油气味的下午,就被一张冰冷的字条彻底粉碎了。
那天,我兴冲冲地从学校赶回我们租住的小屋,怀里揣着两份刚刚签好的、待遇优渥的设计公司录用通知——一份是我的,一份是我为他争取来的面试机会。
我想告诉他,我们熬出头了,再也不用挤在这个连转身都困难的小单间里,再也不用为了他昂贵的画材和我的学费精打细算了。
迎接我的,却是人去楼空。
属于他的东西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画笔、一张废稿纸都没留下。
仿佛他从未在这里生活过,仿佛那些拥挤却温暖的时光,那些颜料混杂着泡面味道的日子,都只是我的一场臆想。
只有那张压在空荡荡的、布满颜料污渍的旧画板上的字条,证明他确实存在过,又确实离开了。
白色便签纸,上面是他一贯锐利飞扬的字迹,却只写了三个字,冰冷、简短,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别等我。”
没有解释,没有道别,甚至没有一个落款。
只有这三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了那个死寂的下午,也刻进了我此后五年的时光里。
我站在那间骤然变得无比空旷冰冷的屋子里,手里紧攥着那两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录用通知,听着窗外城市喧嚣的车流声,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心被彻底掏空。
那感觉不是撕心裂肺的痛哭,而是更深的、更彻底的死寂,仿佛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后来呢?
后来是铺天盖地的寻找,是近乎疯狂的打听。
他的朋友、同学、甚至他许久不曾联系的远房亲戚……所有可能的渠道都被我掘地三尺。
然而,顾屿这个人,就像一滴水珠蒸发在夏日的烈阳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现实:他彻底地、决绝地,抹去了自己在我世界里的所有存在。
再后来……就是漫长的、独自一人的跋涉。
咬着牙,咽下所有不甘和委屈,把那个关于“日落银行”的虚幻泡影连同那个决绝的背影,一起深深埋进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我把自己投入学业,投入工作,像一个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从最底层的助理打杂开始,熬夜、跑腿、看人脸色,在竞争残酷的艺术圈里一点点往上爬,首到今天,成为这场颇具分量的“新生代艺术家联展”的策展人助理之一。
五年。
足以让一个青涩的美术系学生,磨砺出职业策展人的冷静外壳。
也足以让一个相信爱情大过天的女孩,学会用理智和距离来保护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林晚姐?
这幅……挂哪儿?”
小助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询问,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失神的模样。
我猛地抽回神思,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那点锐痛终于刺破了回忆的泥沼。
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这幅燃烧的《第七十二次日落》上。
“主厅。”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C区正中央,最好的位置。”
小助理有些意外:“啊?
C区正中央?
那不是留给……我知道。”
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幅画,值得最好的位置。
照我说的做。”
我的目光牢牢锁在那片燃烧的橘红与深蓝上,仿佛要穿透画布,看清那个躲在“屿”字背后的人,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功成名就?
匿名参展?
送来这幅《第七十二次日落》?
顾屿,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是迟来的歉意?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炫耀?
用这幅画来提醒我,当年那个关于“日落银行”的幼稚承诺,如今只有他有能力实现?
还是想告诉我,他从未忘记,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履行”?
心底翻涌着冰冷的嘲讽和尖锐的刺痛,但职业的本能像一层坚硬的盔甲,牢牢覆盖其上。
我深吸一口气,仓库里混杂的气味再次涌入肺腑,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还有,”我转向小助理,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条理清晰,“联系代理画廊,再次确认这位‘屿’老师的行程。
开幕酒会,务必请他本人出席。
就说……”我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画布上那惊心动魄的落日,“就说,策展方非常欣赏这幅《第七十二次日落》,有重要事宜需要当面沟通。”
小助理连忙点头:“好的林晚姐,我马上去办!”
看着他匆匆跑开的背影,我缓缓摘下了手上的棉布白手套。
仓库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指尖,带来一丝真实的凉意。
我走到巨大的画作前,伸出手,指尖并未真正触碰画面,只是隔着几厘米的距离,悬停在那片最浓烈、最灼热的橘金色光晕上方。
那是画中太阳沉入海平面前,最后一次奋力挣扎燃烧的地方。
五年了。
顾屿。
我无声地对着那片凝固的光焰低语。
你送来的,究竟是迟来的日落,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开端?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时间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淹没在布展的琐碎洪流之中。
指示灯光角度,核对作品标签信息,协调媒体采访流程,确认酒会嘉宾名单……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确到毫厘。
我穿梭在逐渐成形的展厅里,步履匆匆,语速飞快,神情专注而冷静,是那个同事们眼中高效、可靠、近乎无懈可击的林晚助理。
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始终悬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每一次经过C区,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那幅巨大的《第七十二次日落》攫住。
它在精心布置的射灯下,光芒更加逼人,那炽烈的色彩仿佛拥有生命,在喧嚣的布展人声中沉默地燃烧着,无声地叩问着过往。
代理画廊的回复姗姗来迟,邮件措辞官方而滴水不漏:“尊敬的策展团队,非常感谢贵方对‘屿’老师作品《第七十二次日落》的厚爱与重视。
关于开幕酒会,老师本人因个人事务繁忙,恐无法亲临现场。
相关事宜,可全权委托我方代理人与贵方沟通……”个人事务繁忙?
无法亲临?
指尖划过冰冷的手机屏幕,我看着那行公式化的拒绝,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意料之中。
他果然还是那个顾屿,习惯性地躲藏,用沉默和距离筑起高墙。
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亦然。
即便功成名就,即便送来这幅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画作,他依旧选择藏匿在“屿”这个符号之后。
一股冰冷的失望夹杂着更深的、被刻意压抑的愤怒,悄然弥漫开来。
他不敢见我。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连日来维持的平静表象。
可随即,另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执拗的念头迅速压倒了所有情绪。
顾屿,你以为躲着,就能抹掉过去吗?
你以为送来一幅画,就能一笔勾销吗?
好。
你不来。
那这场戏,就由我来唱下去。
开幕之夜,如期而至。
巨大的艺术中心展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璀璨光点,将精心陈列的艺术品笼罩在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里。
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槟的微醺气息、女士香水交织的馥郁芬芳以及衣香鬓影间的低语谈笑。
西装革履的绅士,曳地长裙的名媛,艺术评论家们指点江山,收藏家们目光锐利地逡巡……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构成一幅流动的浮世绘。
我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小礼服,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
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应对着各方寒暄,介绍着展出的作品,举止间是打磨多年的专业与从容。
“林助理,这次的新人作品很有想法啊,尤其是C区那幅《第七十二次日落》,张力十足!”
一位颇具影响力的艺术评论家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指向C区。
“是的,张老师眼光独到。”
我微笑着侧身,将视线引向那片被更多人围观的区域,“‘屿’的作品确实是我们这次的重点推介,色彩运用和情感表达都非常有冲击力。”
我的目光掠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那幅画上。
它被安置在C区最核心的位置,几束精心调试的射灯聚焦其上,画布上那片熔金般的落日余晖被烘托得更加壮丽辉煌,仿佛随时会冲破画布的束缚,将整个展厅点燃。
周围聚集的宾客越来越多,惊叹和议论声不绝于耳。
“这位‘屿’到底是谁?
风格太成熟了,不像新人!”
“听说是个隐士型的画家,很低调……这日落……看得人心口发烫,太有故事感了。”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维持着职业性的微笑,心脏却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香槟塔的光芒在水晶杯壁上流转,酒会的气氛渐入***,欢声笑语如同温暖的潮水,一波波涌来。
然而,那个预想中可能出现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看来,他终究是选择了彻底的缺席。
最后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终于像烛火般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也好。
我对自己说。
这样也好。
就让这幅画成为他迟来的、沉默的句点。
就让往事彻底尘封。
我端起一杯侍者托盘里的香槟,澄澈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
转身,准备走向另一群需要应酬的嘉宾。
脚步移动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最后一次扫过《第七十二次日落》那恢弘的画面。
视线掠过画布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角落,习惯性地确认作品编号标签的位置。
——等等。
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画框边缘,那个小小的、印着作品编号和基本信息的白色标签……编号?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大脑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瞬间空白。
不是“072”。
标签上清晰地印着:**“073”**。
七十三?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脊椎窜上头皮,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不可能!
我亲自签收,亲自盯着登记!
那幅画,明明就是《第七十二次日落》!
它背面的签名,它震撼人心的画面……怎么可能编号是073?
登记簿上白纸黑字……难道是……登记错了?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水般翻滚。
不,不对!
我猛地意识到什么,目光像雷达一样急速扫过整个C区,掠过那些风格各异的作品。
一幅……两幅……三幅……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过滤掉所有不相干的信息,只专注于寻找“屿”的作品编号序列。
找到了!
在C区靠近角落、一个光线相对不那么聚焦的位置,挂着一幅尺寸略小的风景画。
画的是静谧的森林晨曦,薄雾弥漫,光影柔和,风格与《第七十二次日落》的炽烈截然不同,但笔触深处那份精准和独特的“气”,骗不了人。
那绝对是顾屿的手笔!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幅画的标签上:**“072”**。
轰——耳边仿佛炸开了一声惊雷,震得我头晕目眩。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构成一个荒谬又无比清晰的真相。
他送来的,不止一幅画。
他故意将那幅意义非凡的《第七十二次日落》编号为073。
而真正的072号,是一幅无关紧要的森林晨曦,被他随意地、毫不起眼地挂在了角落。
一个微小的数字游戏。
一个只有知道“七十二次日落”约定的人,才可能看懂的、隐秘的嘲讽?
试探?
亦或是……一种沉默的宣告?
他从未打算真正“完成”那个七十二幅的承诺。
他送来第七十三幅,用这幅最浓墨重彩的落日,作为对那个天真约定的最终回应:他记得,但他早己跨越了那个界限,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所谓的“日落银行”,终究只是一场无法兑现的青春幻梦。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投入滚烫的油锅。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全身。
眼前奢华的酒会景象变得模糊扭曲,宾客们的谈笑声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嗡嗡作响。
五年。
整整五年。
我像个傻子一样,试图埋葬过去,试图在职业的阶梯上证明自己。
而他呢?
他功成名就,隐姓埋名,然后用一幅画、一个数字,轻描淡写地碾碎了我所有的努力和伪装。
他甚至吝啬于现身,只用这种方式,傲慢地宣告着他的存在和他的“超越”。
愤怒、委屈、被时光尘封的巨大悲伤……所有压抑的情绪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被那个冰冷的“073”彻底点燃,喷薄而出,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职业的冷静面具片片龟裂、剥落,露出下面那个伤痕累累、从未真正愈合过的林晚。
我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忘记了这是万众瞩目的开幕酒会,忘记了身边衣冠楚楚的宾客,忘记了策展人的身份和责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幅编号073的《第七十二次日落》,只剩下那个躲在数字背后、冷酷地嘲笑着过往的男人。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幅画,而是面向C区前方那片相对空旷的空间。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微微仰起头,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仿佛那里站着那个消失五年的人。
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一个极其轻微、却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疲惫:“顾先生……”声音在安静的角落显得异常清晰,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附近几位宾客的注意。
他们停下交谈,带着一丝困惑和好奇望过来。
我浑然未觉。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如同海啸般淹没了所有感官。
“日落……”我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好看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彻底安静了。
死寂。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突兀、极其清脆的碎裂声!
“哐当——!”
是玻璃杯狠狠砸落在大理石地面,粉身碎骨的声音。
尖锐、刺耳,像一把利刃,瞬间划破了展厅里所有的浮华乐章。
我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转过了身。
刺目的水晶灯光下,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下意识地向两边退开,让出了一小片空地。
空地中央,碎裂的香槟杯残骸和水渍狼藉一地,折射着冰冷的光。
而水渍边缘,站着一个人。
笔挺的深色西装,身形比记忆里更显挺拔,也添了几分属于时间沉淀的冷硬轮廓。
那张脸……褪去了少年人的最后一丝青涩,下颌线条更加分明,鼻梁依旧高挺,只是眉眼间沉淀着更深的、难以捉摸的倦意和某种惊涛骇浪般的震动。
他的脸色在璀璨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苍白。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我曾无数次在其中看到过温柔、专注、甚至懒散的笑意——此刻正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某种近乎碎裂的光芒,穿透人群,牢牢地钉在我的脸上。
顾屿。
真的是他。
时间,在碎裂的玻璃残渣上,彻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