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寺那些断壁残垣的影子,沉甸甸地压在虚云老和尚心上,像浸透了百年风霜的石头。
山风卷着焦土的气味,凶狠地扑在匠人们汗湿的脸上。三伏天的日头悬在没有云的青空里,
像只烧红的金钵,舔着干裂的大地。空气烫得吸一口气,肺腑都像要烧起来。寺里那口老井,
只剩下坑底一层黏腻的泥浆。几瓢浑浊的黄水舀上来,就见了底,露出龟裂的井壁。
匠人们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喉咙里呼哧作响,眼巴巴盯着空了大半的水桶,那目光,
像要把桶底烧穿。“师父,”大弟子玄苦提着空桶回来,桶壁上只挂着几滴浑浊的水珠。
他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混成泥沟,声音像砂纸在磨:“怕…怕撑不过今夜了。
工匠们渴得嗓子冒烟,有几个走路打晃,眼神都散了。”他喉咙发紧,每一个字都刮得生疼。
水,这最寻常的东西,此刻成了重建古庙前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人心散了,
这点燃不久的重建之火,连同这承载无数祈愿的庙宇,怕真要化作飞灰。
虚云老和尚站在偏殿残存的石阶上,石阶被岁月磨得坑坑洼洼。他一身浆洗发白的百衲衣,
在热风里微微晃动。雪白的长眉下,那双眼像千年古潭的水,此刻凝得化不开。他慢慢抬眼,
望向万里无云的青空,一丝风也没有,山间的树叶都蔫蔫地垂着头。“阿弥陀佛,
”老和尚双手合十,声音依旧沉稳如古寺晨钟,只透出一丝***渴碾磨过的沙哑,
“明日午时,随老衲去后山,启建祈雨道场。”“求雨?”这两个字像带着火星的松针,
溅进枯草堆。工匠们互相看看,眼神里全是怀疑。嗡嗡的议论声像夏日烦人的蝉鸣,
在灼热的空气里弥漫。“这毒日头,石头都能晒炸了,求雨?”角落里,
小和尚悟明正把身子往一小片阴影里缩,听到这话,嘴角往下撇了撇,
扯出个懒洋洋又带着不屑的弧度。他年纪最小,性子也最疲沓,只觉得那日头要把脑浆烤干。
“老和尚热昏头,说胡话了吧?”他喉咙里咕哝,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翻个白眼,
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像要躲开这无孔不入的热气和荒谬。第二天午时,天地像个大蒸笼,
暑气蒸腾,远处的山峦都在热气里晃动。后山那片光秃秃的岩石坡,被日头晒得滚烫,
赤脚踩上去怕是要燎起泡。虚云老和尚穿着打满补丁却干净的百衲衣,
手持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九环锡杖,在弟子和工匠们的簇拥下站定。
玄苦捧来一个古朴的铜盆,里面盛着仅存的一点清水,水面刚盖过盆底。老和尚净手、焚香。
三炷青烟笔直地升向高远的天空,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孤单又倔强。
虚云盘膝坐在滚烫的岩石上,身下只垫着一方薄薄的蒲团。他双手结印,眼帘低垂,
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起来。起初,诵念《大云轮请雨经》的声音细得像游丝,
几乎被热浪吞没。渐渐地,那声音沉厚起来,像溪流汇聚,最终化作低沉的雷鸣,
在山谷里回荡、碰撞。嗡嗡的梵音像是唤醒了沉睡的山谷,连那些古老的磐石,
也似乎在无声地应和。人群肃立,屏住呼吸。千百双眼睛,带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死死钉在蓝得令人心慌的天空上。汗水无声地从每个人额头、鬓角、脊背渗出,汇成小溪,
浸透单薄的衣衫,滴在滚烫的岩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转眼又被蒸干,留下淡淡的盐渍。
一个时辰在煎熬中爬过,两个时辰像凝固的铅块。天空依旧蓝得刺眼,没有一丝杂质。
那轮日头非但不收敛,反而更骄横,光和热像无数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大地和生灵。
匠人们脸上那点期盼的光,像风里的残烛,一点点黯淡,最终熄灭,沉入失望的阴影里。
有人不安地挪动站得发麻灌铅的脚,眼神里的怀疑像藤蔓疯长。
焦躁的气息在人群里无声地蔓延。“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悟明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油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附近几个工匠耳中,
带着一股“早知如此”的刻薄劲儿,“白费力气,白挨烤,老天爷铁了心要断活路,求?
求破天也没用,骨头架子都要晒散了,”玄苦猛地转头,浓眉拧成疙瘩,眼中喷火,
狠狠剜了悟明一眼,低声喝道:“住口,再扰师父清净,
仔细你的皮,”悟明被那目光刺得一缩脖子,嘟囔着别过脸,
但嘴角那抹幸灾乐祸的冷笑没消失。玄苦自己心里也沉得像压了块大石。他担忧地望向师父。
虚云老和尚依旧端坐如山,枯瘦的身躯仿佛和岩石长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额头沁出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滴在滚烫的石头上,
“滋”的一声化作白汽。那低沉而坚定的诵经声,却一声声,一句句,持续着。
直到日影西斜,把山谷里绝望的影子拉得老长,岩石坡染上一片凄凉的暗金色。
虚云口中那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如同生命燃烧般的诵经声,终于像燃尽的香头,低沉下去,
消散在凝固的热气里。天空,依旧空旷得令人窒息。人群里最后一丝紧绷的弦,
“啪”地断了。沉重的叹息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沮丧的闷雷。匠人们摇着头,眼神空洞,
三三两两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山下走,背影佝偻着,透出浓得化不开的颓败。
连几个最虔诚的弟子,也难掩眼中的黯淡,默默垂下头。悟明看着众人溃退般的身影,
又看看那端坐不动、仿佛入定的老和尚,嘴角那抹弧度再也压不住,向上勾起,
形成一个清晰的、带着浓重嘲讽的冷笑。他认定了,这就是一场徒劳的笑话。当夜,
万籁俱寂。白天的酷热退去,山间凉意弥漫,却带着一股萧瑟。
只有山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窗棂和空荡的门洞,如泣如诉。虚云老和尚在简陋的禅房里打坐。
白日里众人那沉甸甸的失望目光,像冰冷的铅块压在心头;悟明那刺眼的不屑与嘲讽,
更像根细小的毒刺,扎在深处。重建的压力,求雨失败的巨大心力消耗,
让这年逾古稀的老僧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心力交瘁如潮水汹涌,终于,
他合上了沉重如铁闸的眼皮。恍惚间,周遭的景象如水波荡漾。令人窒息的燥热消失了,
禅房的破败隐去。一股柔和温润、带着清甜水汽的气息包裹了他,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仿佛能涤净灵魂的水泽芬芳。
虚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宏伟得难以想象的宫殿之中。
殿宇通体由整块整块莹润剔透的水玉雕琢而成,四壁流淌着水波般的纹理,
折射出梦幻的光晕。殿顶镶嵌着无数硕大的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光辉,
照亮整个空间。这光不刺眼,却足以洞彻幽微。大殿中央,碧波翻涌,托起一方华美的宝座。
座上,一位身着青金色鳞甲、头戴珊瑚宝冠、面容威严无俦的王者端然而坐。他双目开合间,
神光湛然,磅礴而神圣的威压弥漫开来,
令虚空凝肃——正是统御此方山泽水脉的龙神,那目光落在虚云身上,仿佛穿透皮囊,
直视他灵魂深处的忧虑。“虚云和尚,”龙王的声音如同万丈深渊中的回响,低沉、宏大,
带着洞穿神魂的力量,直接在虚云心识中震荡开来,“你白日以精诚之心,启建道场,
祈请甘霖,其声其念,上达天听,吾已尽知。”龙王的目光穿透袈裟,
看到了华亭寺的焦渴与绝望,“并非吾吝啬天地恩泽,实乃尔等心志,尚需砥砺。
天雨虽暂不可得,然解厄之甘霖,早已潜藏此山灵脉之中,静待有缘之手启之。
”龙王的声音顿了顿,如同洪钟大吕敲在心坎,“汝所求之水,非从天降,乃自地涌。
心念至诚,金石可开,明日破晓,寺后岩坡东南角,便是泉眼潜藏之处。掘地七尺,
自有清泉涌出,泽被一方。”龙王的身影随着这最后的箴言渐渐变得模糊、透明,
最后化作一片朦胧而清冽的水色光华,
融入周遭流动的波影与那带着奇异冷冽芬芳的水汽之中。
虚云猛地睁开双眼,窗外仍是沉沉夜色,山风的呜咽依旧。但方才那宏大的景象,
龙王那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脑海,带着水玉宫殿的清凉与威严。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释然与坚定的信念,瞬间涌遍他干涸疲惫的四肢百骸,
驱散了所有的困倦与沉重。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天光怯生生刺破夜幕。山间岚气未散,
湿冷的露水挂在草叶上。
虚云老和尚已拄着那根磨得油光发亮、伴他走过无数风雨的九环锡杖,
稳稳站在了昨夜龙王指示的岩坡东南角。脚下的土地布满棱角分明的碎石和板结如铁的黄土,
异常坚硬干燥,龟裂的缝隙深不见底。他唤醒了玄苦等几个得力弟子,
以及揉着惺忪睡眼、满脸写着不情愿和宿夜未消嘲讽的悟明。“此处,
”老和尚用锡杖下端笃定地敲了敲脚下那片寸草不生、看起来最不可能出水的地方,
发出沉闷坚实的“笃笃”声,如同敲在铁板上,“掘下去,七尺深,必有甘泉涌出。
”“这里?”玄苦蹲下身,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干燥的粉末簌簌落下。
他看看脚下异常坚硬、颜色泛白的地面,再抬头看看师父那平静中蕴藏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神,
心头虽仍有疑虑,却被他强行压下,
重重点头:“弟子明白,这就动手,”他立刻招呼起几个体格最为强壮的工匠,
抄起了沉重的铁镐和宽厚的铁锹。“噗嗤”一声突兀的嗤笑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悟明抱着胳膊,斜倚在一块被晨露打湿的大石头上,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师父,
您老人家莫不是昨儿个热晕了,夜里又做了个美梦吧?”他指着那片坚硬得反光的地面,
夸张地摇着头,“您瞧瞧,这地方,
硬得跟铁匠铺里淬过火的砧板似的,鸟飞过都不稀罕拉泡屎,能有水?昨天求雨,
晒脱了一层皮,连个雨星子都没见着。今天倒好,改挖地了?这大早上的,
平白折腾人,我看哪,是昨儿个晒狠了,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脑子发昏呢,”他语带双关,
尖酸刻薄,丝毫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反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抱着胳膊,
一副等着看天大笑话的神情。虚云老和尚只是淡淡地扫了悟明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
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古井水,让悟明心头莫名一凛,后面更刻薄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讪讪地撇了撇嘴,悻悻地退到更远一块巨石的阴凉处,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嘴角依旧噙着那抹冷笑。“嘿哟,”“吭哧,”沉重的镐头、铁锹轮番上阵,
叮叮当当、吭哧吭哧的声音刺破了山间的清寂。镐尖砸在硬土上,火星四溅;铁锹铲下去,
只能撬起薄薄一层土皮。碎石飞溅,干燥坚硬的黄土被一层层费力地掀开。每掘深一寸,
都异常艰难,如同开凿铁石。七尺,约两人深,在这异常板结的地质下,绝非易事。
坑越来越深,坑底的工匠汗流浃背,每一次挥动工具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肌肉的鼓胀,
扬起的尘土糊了满头满脸,汗水冲刷出一道道泥沟。坑边的人屏息凝神,
心随着一下下沉闷的挖掘声悬起。阳光驱散晨雾,热度上升,坑里的土非但没有湿润,
反而愈发干燥、泛白,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汗水砸在同样干燥的土块上,
瞬间只留下深色印记,旋即消失。那无声的蒸发,像在嘲笑着徒劳。质疑的目光,
如同无形的针,再次悄悄汇聚到坑边岿然不动的虚云身上。连玄苦也忍不住停下,抹了把汗,
抬头望向师父,眼中充满了深切的忧虑和无声的询问。
常清脆、带着金属回音的撞击声猛地响起,一个工匠的镐头重重砸在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上,
震得他虎口发麻,镐柄嗡嗡作响。他急忙扒开浮土碎石,
下面赫然露出一整块巨大、厚重、颜色青黑如墨的石板,边缘整齐,表面光滑异常,
严严实实地嵌在坑底,阻断了所有向下的可能。
“啊,石头,大青石板,好厚,”坑底的工匠失声喊道,声音里满是沮丧绝望。
人群一阵骚动,心瞬间沉到谷底,刚刚升起的丁点希望被这块巨石砸得粉碎。
连一直冷眼旁观的悟明也忍不住踮脚伸长脖子,待看清那巨大厚实、透着冰冷气息的青石板,
脸上立刻绽开“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冷笑,声音不大不小地飘出来:“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白费力气,挖到阎王爷的门板了吧?还泉水?
我看是挖到地府的黄泉还差不多,趁早歇了吧,”“撬开它。
”虚云老和尚的声音依旧沉稳如山,没有丝毫动摇,
仿佛那巨大的障碍只是通往甘泉的最后一道门。几个最强壮的工匠互相看了一眼,咬咬牙,
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们将几根粗大的铁钎狠狠插入石板边缘的缝隙,用大锤砸实。
他们喊着粗犷的号子,脖颈上青筋暴起:“一,二,三,起——呀,”憋足了全身力气,
脚蹬坑壁,腰背弓起,
吱,”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如同地底***般的摩擦撕裂声骤然响起,那块沉重异常的青石板,
指宽的缝隙.一股极其清凉、带着泥土深处清新芬芳、甚至隐隐有一丝沁人心脾甜意的气息,
瞬间从那缝隙中喷薄而出,如同久困地底的精灵猛然呼吸,这股气息强烈、纯粹,
带着透骨的凉意,瞬间冲散了坑底浑浊燥热的空气,也让坑边所有人精神一振,
干渴的喉咙仿佛被滋润了一下。“有气儿,好凉的气儿,”坑底的工匠惊喜大叫,
如同打了强心针,更加卖力地撬动铁钎。缝隙越撬越大,当石板被众人合力彻底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