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日之期
萧煜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
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颅内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这份痛楚。
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竹制屋顶,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草药味。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林中的追杀、身中的剧毒、那个在绝境中出现的少女……他下意识地想坐起身,这个动作却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
清凌凌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萧煜循声望去,只见星澜端着一只陶碗走了进来。
晨曦的光晕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她耳畔的银饰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闪烁着柔和的光。
“你体内的毒还没清干净,”星澜走到榻边,将碗递给他,“乱动会让毒性扩散更快。
喝了。”
碗里是墨绿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
萧煜看着她,没有立即伸手去接。
多年在宫廷中养成的警惕性让他本能地迟疑——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无法确定眼前的一切是善意还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星澜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也不恼,只是歪着头,用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睛看着他:“我若想害你,昨夜就不会救你,更不会用我的血为你吊命。”
她的血?
萧煜心头一震,这才注意到少女手腕上那道新鲜的、细细的伤痕。
所以,昨夜那涌入他体内,将他从冰冷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温润力量,竟是她的血?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震惊于她救人的方式,感激于她不计代价的付出,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这权力倾轧、人人自危的世道,竟有人愿意为一个陌生人付出如此代价。
他不再犹豫,接过药碗。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她皮肤的微凉。
仰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极苦的味道在口腔中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他强忍着作呕的冲动,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几分属于太子的沉稳,“在下萧煜。”
“星澜。”
她接过空碗,很自然地回答,“闪耀的星,波澜的澜。”
萧煜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星澜——不像寻常中原女子的温婉,带着一种疏阔和神秘,很像她这个人。
“你中的毒很复杂,”星澜在他榻边的竹凳上坐下,神色认真,“除了林中的‘见血封喉’,还有一种更阴损的宫廷秘药,名叫‘相思烬’。”
萧煜瞳孔微缩。
“相思烬”?
他听说过这个名字。
前朝宫廷用来处置隐秘人物的剧毒,无色无味,中毒者如同缠绵病榻,悄无声息地死去。
难怪他离宫不久就遭遇追杀,原来对方早己布下天罗地网。
“此毒……可能解?”
他声音低沉,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能。”
星澜回答得干脆,眼神却凝重,“但需要时间,至少三日。
而且过程会非常痛苦。”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毒性会反复发作,如同烈火焚身,又似寒冰刺骨。
最麻烦的是,‘相思烬’会放大你内心的恐惧和痛苦,很多人在解毒过程中……是被自己的心魔击垮的。”
萧煜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昨夜梦中闪现的片段——父皇浑浊而猜忌的眼神,兄弟们虚伪的笑脸,还有那些在权力斗争中无声消失的臣子……“这三日,你必须完全相信我,按我的吩咐用药,不能有一丝差错。”
星澜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否则前功尽弃,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照进人心最阴暗的角落。
在这与世隔绝的苗疆密林,除了相信眼前这个救了他的少女,他别无选择。
“好。”
他斩钉截铁,“有劳星澜姑娘。”
接下来的治疗比萧煜想象的还要艰难。
当日午后,第一波毒性便发作了。
起初只是轻微的寒意,很快便发展成彻骨的冰冷。
他躺在竹榻上,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被人扔进了冰窟。
星澜立即端来药汁,又在他周身几个穴位施针。
银针细如牛毫,刺入时带着微麻的触感。
渐渐地,一股暖流从针尖处扩散开来,勉强抵御着体内的寒意。
“忍一忍,”星澜的声音很轻,“这是毒性在排出体外。”
萧煜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想起小时候在北方边境,那里的冬天能冻裂石头,他穿着单薄的衣衫被罚跪在雪地里,也是这样的冷。
但那时他告诉自己,他是太子,绝不能示弱……“放松,”星澜的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地揉按着,“对抗只会更痛苦。
试着接受它,就像接受一场暴雨。”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萧煜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指引,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说来也怪,当他不再抗拒那份寒冷后,痛苦反而减轻了几分。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深夜,第二波毒性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袭来。
仿佛有烈火从五脏六腑烧起,每一个毛孔都在喷吐着热气。
他撕扯着自己的衣襟,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星澜用浸了药汁的布巾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和脖颈。
那药汁带着薄荷的清凉,所到之处带来片刻舒缓。
“水……”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星澜却摇头:“现在不能喝。
再忍半个时辰。”
她在旁边坐下,拿起一把竹制的乐器,轻轻吹奏起来。
那音色空灵悠远,像是山间的风穿过竹林,又像是月下的溪水流过石子。
萧煜不懂苗疆的音乐,但那旋律奇异地抚平了他内心的焦躁。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这样冰火交替的折磨反复上演。
每一次,当他濒临崩溃时,总能感受到星澜稳定的陪伴——有时是一碗恰到好处的汤药,有时是一段安抚心灵的乐曲,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给予他无声的力量。
第三日黄昏,最后一阵剧烈的痛苦如潮水般退去后,萧煜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竹楼染成温暖的金色。
星澜端来一碗清淡的米粥,坐在他榻边。
“毒素基本清除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接下来好好休养便是。”
萧煜望着她消瘦了些的脸庞,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激。
这三日,她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他身边,那份专注与耐心,远超一个医者对病人的本分。
“大恩不言谢。”
他看着她,在夕阳的暖光中,她的脸庞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星澜姑娘,待我回去后,必倾尽所有,报答你。”
星澜用木勺搅动着粥,轻轻吹凉,递到他唇边,摇了摇头:“我说了,救人看缘分。
我救你,不是为了报答。”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的晚霞,声音有些飘忽:“我们苗疆人相信,世间相遇,皆有因果。
我种下了救你的因,或许将来,会结出别的果。
谁又知道呢?”
萧煜看着她霞光中静谧的侧影,听着她充满禅机的话语,心中某个坚硬的地方,仿佛被这南疆湿润的暖风悄然融化了。
他张口,咽下那口温热的粥。
不仅仅是粥,似乎还有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情愫,一同流入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