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金发碧眼的人流穿梭不息,广播里播放着他几乎听不懂的德语通知。
三个月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站在欧洲的土地上——一个来自上海国棉十七厂的普通技术员,竟真的获得了这次宝贵的德国进修机会。
"周先生?
"一个身材高大的德国男子举着写有他名字的牌子,"我是Klaus,负责接您去曼海姆。
"周志远用蹩脚的英语问好,跟着Klaus走向停车场。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整齐的公路,现代化的工厂,风格迥异的建筑。
这一切与他熟悉的上海如此不同,却又莫名吸引着他。
曼海姆纺织机械公司的培训中心安排他住在一栋安静的公寓楼里。
放下行李后,周志远迫不及待地拿出信纸,开始给林晓蔓写信。”
亲爱的晓蔓:我己安全抵达德国。
这里的一切都令人惊叹——他们的纺织机械自动化程度远超我的想象,工厂干净整洁得像医院一样...“写到这里,周志远停下笔,想起临行前与林晓蔓在机场的告别。
她穿着那件淡绿色的连衣裙,在安检口前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前不让他看见眼泪。
"一定要每天写信,"她当时说,"告诉我你看到的所有新鲜事。
"周志远微笑着继续写道:”...我迫不及待想与你分享这里的一切。
今天在工厂看到的新型纺纱机,让我想到了你的舞蹈——同样精确、优雅,却又充满力量。
多么希望此刻你就在我身边...“信的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片在公寓楼下捡到的银杏叶——上海的街头也种着这种树,秋天时会变成漂亮的金黄色。
两周后,周志远收到了林晓蔓的回信。
信封里除了信纸,还有一张剪报——《上海文艺报》对她新编舞蹈《丝路花雨》的报道。
照片上的林晓蔓身穿改良唐装,舞姿既有古典韵味又不失现代感。”
...我把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与现代舞技巧结合起来,赵团长起初反对,但演出后观众反响热烈!
刘建华在后台说我崇洋***,我才不在乎...“周志远能想象她写这段话时倔强地扬起下巴的样子。
他抚摸着照片上她的笑脸,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思念。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志远全身心投入学习。
每天上午在工厂实习,下午听理论课,晚上整理笔记到深夜。
每周日是他固定的"写信日",他会详细记录一周的见闻:先进的数控系统,高效的工厂管理,甚至德国同事周末骑车郊游的生活方式。
林晓蔓的回信则充满了艺术创作的***与困惑:”...为什么有些人总把创新等同于背叛传统?
《丝路花雨》明明融合了中国古典美学,只因为用了现代舞技巧就被批评为西化...“随着时间推移,周志远注意到自己的信和林晓蔓的回信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越来越多地谈论技术、效率和实用性;而她则愈发强调自我表达、突破界限。
这种差异在一个寻常的周三下午变得尤为明显。
那天,周志远收到一封厚厚的信。
林晓蔓在信中兴奋地描述她正在编排的新舞蹈《破茧》,灵感来自她读到的一本美国现代舞专著。”
...我想尝试完全打破传统舞蹈的框架,用肢体语言表达思想的解放!
服装设计也非常前卫,几乎没有任何中国传统元素...“周志远读完信,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他提笔回信:”...你的创意总是让我惊叹,但考虑到国内的环境,是否应该更谨慎些?
《丝路花雨》的成功正是因为平衡了创新与传统。
完全西化的舞蹈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信寄出后,周志远有些不安。
他从未对林晓蔓的艺术选择提出过质疑,但德国的生活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中西方之间的差距——不仅是技术上的,更是思维方式上的。
他不希望林晓蔓因为太过前卫而惹上麻烦。
两周过去了,林晓蔓没有回信。
周志远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说得太过首白。
就在他准备再写一封信道歉时,终于收到了她的回信。
信封比往常薄,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寥寥数语:”...没想到连你也不能理解我的追求。
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变得像那些人一样保守了?
艺术不应该有国界...“字迹有些潦草,信纸上还有几处可疑的皱痕,像是被泪水打湿过又干了。
周志远的心揪紧了。
那天晚上,周志远没有像往常一样复习技术资料,而是独自去了曼海姆的一家小酒吧。
坐在角落里,他点了一杯德国黑啤,静静观察着周围的人群。
酒吧一角有个小舞台,几个年轻人正在表演——不是传统的德国音乐,而是一种充满实验性的即兴演出。
观众们或专注欣赏,或随意交谈,没人对表演形式指手画脚。
周志远突然意识到,在德国,艺术表达是如此自由多样。
没有人会质问"这是德国的还是外国的",评判标准只有好坏,而非出处。
他开始反思自己对林晓蔓的建议——是否在无意中成为了限制她创作的又一个枷锁?
回到公寓,他立刻写了一封长信:”...亲爱的晓蔓,请原谅我的保守。
在德国这段时间,我看到了艺术表达的无限可能...“就在周志远经历思想转变的同时,上海的林晓蔓也面临着新的挑战。
《破茧》的排练遭到了文工团领导的强烈反对,演出计划被无限期搁置。
更糟的是,有人匿名举报她"盲目崇拜西方艺术,背离社会主义文艺方向"。
林晓蔓给周志远的信变得简短而低落:”...也许你是对的,我太激进了。
《破茧》被取消了,团里要求我重新排练《红色娘子军》...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能在那么自由的环境里学习...“读着这封信,周志远感到一阵心痛。
他多想立刻飞回上海,拥抱那个受伤的姑娘。
但他也知道,此刻的语言安慰是多么苍白无力。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外的场合。
周志远所在的培训班级组织参观曼海姆艺术馆,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华裔策展人徐女士。
交谈中,周志远提到了林晓蔓的困境。
"中国艺术需要创新,但不能简单地模仿西方,"徐女士说,"关键在于找到东西方美学的结合点——就像你女朋友之前的《丝路花雨》那样。
"这次谈话给了周志远启发。
当晚,他给林晓蔓写了一封特别的信,详细描述了德国当代艺术如何吸收传统养分,以及他看到的一些成功融合东西方元素的作品。”
...亲爱的,不要放弃你的追求,但也许可以换个方式?
就像我用学到的德国技术来解决中国工厂的问题一样,你的舞蹈也可以既前卫又扎根于我们的文化...“这封信似乎打动了林晓蔓。
她的回信重新焕发了活力:”...你说得对!
我太执着于打破,而忘记了构建。
最近认识了一位刚从法国回来的导演,他对东西方戏剧融合有很多想法...“周志远为她的重新振作而高兴,但信中提到的"法国回来的导演"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摇摇头,嘲笑自己的小心眼。
然而,接下来的几周,林晓蔓的信中越来越多地提到这位"陈导"。
他们一起讨论改编《梁祝》,计划融入现代舞和西方戏剧元素;陈导介绍她认识了一些外国驻沪的文化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