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着省重点高中高三(七)班的窗户。
讲台上,班主任老李的声音像一把钝锯,来回切割着死寂:“二模成绩,整体下滑!
重点线边缘的,都给我把皮绷紧了!”
孟夕的目光死死锁在数学卷子上。
鲜红的“98”像一个耻辱的烙印,烙在满卷刺目的叉号中央。
离他给自己定下的最低目标——120分,差了整整22分。
老李的训斥声、同桌王胖子压抑的叹息、前座学霸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汇成一股粘稠而沉重的洪流,将他一点点淹没。
胸口发闷,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孟夕!
孟夕!”
老李的教鞭不耐烦地敲击讲台边缘,发出刺耳的“笃笃”声,“魂儿呢?
98分!
这分数,别说冲刺重点,二本线都悬!
最后几个月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数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带着探究、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孟夕的脸颊火烧火燎,他猛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卷子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里。
“我…我会努力的,老师。”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努力?
光嘴上说顶什么用?
放学把错题本拿来,留下!”
老李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下课铃像是姗姗来迟的赦免令,却又像开启了另一场煎熬。
人群涌出教室,嗡嗡的议论声像潮水般灌入耳朵。
“孟夕这次惨了,老李那眼神,啧啧。”
王胖子凑过来,胖脸上满是担忧,压低了声音,“哥们儿,真没事?
我看你脸色白的。”
孟夕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能有什么事?
天塌下来有卷子顶着。”
他飞快地把那张刺眼的卷子揉成一团,狠狠塞进书包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个耻辱的数字。
沉重的书包甩上肩膀,坠得他一个趔趄,像此刻的心情一样沉甸甸。
他只想逃离,越快越好,逃离这由分数、目光和期望堆砌而成的无形牢笼。
刚踏出教学楼,傍晚的凉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
口袋里的手机像一颗定时炸弹,剧烈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老妈”两个字执着地闪烁着,带着不容忽视的焦虑。
孟夕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仿佛要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拇指悬在接听键上几秒,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小夕?
考完了?
成绩…出来了吗?
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像一根绷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琴弦,急切又脆弱,透过听筒首首扎进他耳朵里。
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只有孟夕粗重的呼吸声。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几乎被风吹散:“……嗯,出来了。
数学…98。”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随即,母亲陡然拔高的声线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和惊慌,炸响在孟夕耳边:“98?!
怎么…怎么会是98?!
小夕啊!
这…这离一本线差好远啊!
是不是题目太难了?
还是…还是你身体不舒服?
太累了?
压力太大了是不是?”
焦虑如同实质的藤蔓,从听筒里疯狂生长出来,瞬间缠绕住孟夕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连辩解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妈,我没事,就是…就是粗心了点……”他徒劳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
“粗心?!
高考场上一个粗心就能毁掉所有!
一分就能压死千万人!”
一个疲惫沙哑、带着压抑不住怒火的声音粗暴地切断了母亲的哭诉,是父亲抢过了电话。
背景里,隐约传来嘈杂刺耳的机械轰鸣声和工友模糊的喊话,勾勒出父亲此刻的环境。
“孟夕!
你给老子听着!
98分!
我跟你妈每天天不亮就去厂里,熬十多个钟头,腰都首不起来,图什么?
不就图你能考上个好大学,将来坐办公室,吹空调,拿稳当工资,不用像我们这样出臭汗、看人脸色、拿命换钱吗?!”
父亲的声音带着长期劳作的粗粝和深入骨髓的失望,像砂纸一样磨着孟夕的神经,“高三了!
最后关头了!
你脑子里除了书本,别的什么都得给老子清出去!
打球?
看闲书?
瞎晃悠?
统统不行!
听见没有?!
咱们家祖坟没冒青烟,就指着你读书这条道!
你爸我这辈子就这样钉在流水线上了,你就甘心也这样?!
啊?!”
父亲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裹挟着生活的粗粝和望子成龙的沉重期望,一块块砸在孟夕的心上。
那“流水线”、“出臭汗”、“看人脸色”的字眼,勾勒出一个灰暗而沉重的未来图景,压得他脊椎都要弯下去。
“知道了,爸。”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三个字,感觉像吞下了滚烫的砂砾。
“光知道顶屁用!
给我……”父亲后面的话被孟夕猛地按断在电话里。
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然而,那巨大的窒息感并未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地扼紧了他的喉咙。
父亲沉重的叹息和失望的怒吼、母亲焦虑的哭腔和追问、老李严厉的训斥、卷子上那刺目狰狞的“98”……所有声音、画面、情绪拧成一股绝望的洪流,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咆哮。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吸进去却感觉不到凉意,眼前阵阵发黑。
胸腔里那颗心脏像失控的引擎,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
震得他耳膜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
教室像冰冷的囚笼,宿舍里弥漫着同样的焦虑和竞争气息,家……那个被生存的艰辛和沉重的期望塞得满满当当的地方,此刻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恐惧的抗拒。
去哪?
天地之大,竟没有一处能让他,孟夕,好好地、不受打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