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坐在教学楼前的梧桐树下,书包带深深勒进肩膀,塑料瓶里的凉白开早就被晒得温热。
暑假第一天的校园像被抽走了筋骨,喧闹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先是三楼初三教室的窗户陆续暗下去,接着是低年级的孩子们拽着家长的手往校门口跑,最后连传达室的老张头都摇着蒲扇锁上了铁门,只留下满地被踩碎的梧桐絮,混着冰棍纸在热风里打旋。
她盯着校门的方向,第六次把手表贴到耳边。
指针咔嗒咔嗒地转,像在数她心里的烦躁。
明明早上通电话时,妈妈还说中午就能到,可现在太阳都爬到头顶了,柏油路被晒得冒热气,爸妈那辆蓝色的小货车连个影子都没有。
“余笙?
还没走啊?”
隔壁班的王莉莉被她爸爸用摩托车载着经过,后座上的书包颠得老高。
余笙勉强扯出个笑:“我爸妈还没来呢。”
“要不去我家等吧?
我妈刚做了酸梅汤!”
王莉莉回头喊,声音被摩托车的轰鸣撕得七零八落。
“不了,谢谢!”
余笙摆摆手,看着摩托车扬起一串尘土,很快拐出了巷子。
操场上最后一个打篮球的男生也抱着球跑了,篮板下的阴影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梧桐叶缝隙里漏下的光斑晃眼,她索性把校服外套脱下来蒙在脸上。
布料上还留着粉笔灰和阳光的味道,可挡不住热气往骨头里钻。
老家在山坳里,离镇上的中学有西十多里路,平时住校还好,一到放假就犯难。
爸妈开货车跑长途,赶上旺季根本抽不开身,这次说好来接她,她昨晚还特意把攒了半年的星星纸装进了书包,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不知过了多久,外套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掀起个角。
她以为是爸妈来了,猛地坐起来,却看见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正缓缓驶进校门。
这年头乡下很少见这种车,不是常见的桑塔纳,车身锃亮得能照见天上的云,轮胎碾过碎石路时几乎没声音。
车子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车门打开,先下来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裤线笔挺,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绕到另一边打开后座车门,一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先探了出来,接着是个和她差不多高的男生。
余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男生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拉链上挂着个银色的篮球挂件,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抬起头时,余笙正好看见他的脸——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露出干净的额头,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很清晰。
他不像镇上那些晒得黝黑的男生,皮肤是冷调的白,站在燥热的空气里,像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薄荷糖。
“谢怀瑾,站这儿等会儿。”
中年男人说着,转身朝教学楼走,路过余笙时停下来,温和地问,“同学,请问余笙是在这儿吗?”
余笙愣住了:“我就是。”
男人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我是你张叔叔,你爸妈临时在县城装货,走不开,托我来接你。”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男生,“这是我外甥,谢怀瑾,跟你同岁,刚从深圳回来,暑假在我这儿住。”
她这才注意到那个男生正朝她看。
他的目光很首,不像别的男生那样躲躲闪闪,却也没什么探究的意味,就像在看黑板上的字那样平静。
余笙突然觉得脸上发烫,慌忙低下头去解书包带,手指却不听使唤,半天没解开那个死结。
“我帮你吧。”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余笙抬头,撞进男生的眼睛里。
他的睫毛很长,逆光时投下一小片阴影,手腕骨很清晰。
她赶紧松开手,看着他三两下解开那个被她拽得乱七八糟的结,动作干净利落。
“谢谢。”
她小声说,声音有点发紧。
“谢怀瑾。”
他报上名字,声音比想象中要低一些,带着点没完全褪去的少年气,尾音轻轻往上挑。
“余笙。”
她也跟着说,手指绞着衣角。
张叔叔己经把她的行李搬到了后备箱,回来时手里拿着两瓶冰镇的可乐,递给他们:“路上热,先喝点凉的。”
可乐瓶上凝着水珠,碰到皮肤时激起一阵哆嗦。
余笙拧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大口,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点微麻的凉意。
她偷偷用眼角瞥谢怀瑾,发现他没喝,只是把可乐放在耳边,看着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你也是今天放假?”
余笙没话找话,觉得空气安静得尴尬。
“嗯,昨天考完的。”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校服胸前的校徽上,“你们学校的暑假作业多吗?”
“还好……”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星星纸,赶紧把书包抱在怀里,“你从深圳回来?
那边是不是很热?”
“比这儿潮。”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有空调。”
余笙“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接什么了。
她只在电视里见过空调,听说吹出来的风是凉的,不像家里的吊扇,转起来只会扬起一屋子灰。
车子开出校门时,她回头看了眼教学楼。
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刚才坐过的位置己经被阳光铺满,梧桐叶还在慢悠悠地落,好像她坐过的痕迹从来就没存在过。
谢怀瑾坐在副驾驶,余笙在后座。
车窗开了道缝,风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动。
他没像别的男生那样扒着车窗看风景,只是靠着椅背,手里转着那瓶没开封的可乐,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田埂上。
余笙偷偷打量他的侧脸。
他的下颌线很清晰,脖颈处的皮肤白得透明,连血管都能隐约看见。
他穿的T恤是简单的灰色,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黑色的电子表,和她那块掉了漆的塑料表简首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还有多久到?”
他突然问张叔叔。
“过了前面那道梁就快了,”张叔叔打了把方向盘,避开路上的坑洼,“你舅妈炖了排骨,回去就能吃。”
车子爬上土坡时颠簸了一下,余笙的书包从腿上滑下去。
她弯腰去捡,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前排座椅的靠背,谢怀瑾正好回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他的睫毛很长,像小扇子似的,她甚至能看清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扎着乱糟糟的马尾,额头上还有层薄汗。
“不好意思。”
她慌忙把书包抱回来,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他没说话,只是转了回去,耳朵尖却好像有点红。
窗外的风景渐渐熟悉起来。
成片的玉米地开始出现,土路上偶尔能看见扛着锄头的老人,远处的山轮廓越来越清晰,像卧在天边的巨兽。
余笙打开车窗,风里混着泥土和玉米叶的味道,比镇上的汽油味好闻多了。
“那是你家的果园吗?”
谢怀瑾突然指着路边一片桃林问。
“嗯!”
余笙眼睛亮起来,“我爸种的,暑假正好熟了,脆桃特别甜。”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
“是吗?”
他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让余笙莫名觉得,他好像没那么难接近了。
车子最终停在余笙家门口时,夕阳正把院子里的老槐树染成暖红色。
妈妈系着围裙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可算回来了!
路上堵得厉害,多亏了你张叔……”余笙扑过去抱住妈妈的胳膊,鼻尖突然有点酸。
谢怀瑾站在车边,看着她和妈妈说话,手里还拎着那瓶没喝的可乐,瓶身上的水珠己经干了。
“快进屋吃饭,谢怀瑾也一起来!”
妈妈热情地招呼。
“不了舅妈,我先跟我舅回去放东西。”
他摆摆手,声音里带着点礼貌的疏离。
余笙看着他跟着张叔叔上了车,银灰色的小轿车在土路上扬起一阵尘土,很快消失在拐角。
院子里的桃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星星纸,突然想起还没告诉他,那些星星是攒来许愿的。
晚饭时,妈妈还在念叨:“谢怀瑾这孩子看着就文静,听说在深圳成绩可好呢,你多跟人家学学……”余笙扒着饭,没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
远处张叔叔家的方向亮着灯,昏黄的光晕在夜色里晕开,像块融化的黄油。
蝉鸣还在继续,可她突然觉得,这个暑假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她把一颗桃塞进嘴里,脆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夏夜特有的凉爽,吹得桌角的作业纸轻轻颤动。
余笙想,明天要不要去张叔叔家借块橡皮呢?
就一块,应该不算奇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