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白大褂洗得有些泛黄,胸前印着的“妇幼保健站”几个字也模糊得仅剩轮廓,但却依然醒目地宣示着她身份的特殊。
“哎呀,张姐来啦,快请进!”
林欣看到是保健站的人,赶紧把扫帚立在墙边,三步并作两步打开了院门招呼客人进门。
李琴听到寒暄声也走了出来。
张姐笑盈盈的询问:“大娘,老三恢复咋样,奶够吃吗?
孩子还吐奶不啊”李琴难得热情地回应:“挺好的、挺好的”,说着张姐、林欣和李琴一齐拥进了林平的房间。
此时孩子还没睡醒,林平也侧卧在床上闭目养神,见张姐进门忙坐起身招呼。
“快别动,躺着吧,别吵醒孩子”,张姐熟练地打开箱盖,里面静静躺着一杆秤,秤砣黝黑,秤盘微微凹陷,显出岁月磨砺的痕迹。
张姐递给林平一个小包被,让她把孩子用包被包住,林平轻轻抱起熟睡着的女儿,轻手轻脚的把齐向阳包起来,只露出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儿。
她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放进秤盘,生怕惊醒了女儿。
秤盘霎时沉坠下去,秤杆也随之跌落,秤砣在杆上滑动,终于寻到平衡点,定住了。
“七斤半!”
林平轻轻读出秤上数字,满意的松了一口气,“还行,这么吐奶也还涨了一斤呢。”
张姐听了林平的话嗔怪道:“我这包被还有6两呢”,同时提笔在记录册上写下6斤9两的字样。
林平有些泄气,自己的奶水不算多,这孩子吃完一个不小心就吐奶,每次拍嗝都像经历一场严峻的考验,要是听不到打嗝声林平断不敢把女儿放下,精心喂养了一个月了竟才长西两肉。
张姐见状,立刻放下笔,脸上佯装的嗔怪化作温和的笑意。
她绕过秤杆,走到林平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傻妹妹,这有啥可担心的,6斤9两,满月娃长这个数,够体面啦!
再说了,”她压低声音,带着过来人的笃定,“这奶娃吐奶,十个里头有九个半都这样,不稀奇。
那小小儿的胃,还没长开呢,跟个没盖严实的小酒盅似的,动一动就容易洒。”
张姐的话像一阵暖风,轻轻吹散了林平心头的阴霾。
她低头看着秤盘里依旧酣睡的女儿,那***的小脸在红漆秤盘的映衬下格外安恬。
是啊,女儿除了偶尔吐奶,醒着时眼睛亮晶晶的,蹬腿也很有力。
“那…拍嗝?”
林平还是有些不确定,声音里带着依赖。
“拍嗝是门手艺,急不得。”
张姐笑了,她示意林平把女儿从秤盘里小心抱出来。
等林平把孩子竖抱在肩头,张姐站在她侧后方,伸出那双因常年工作而略显粗糙却异常稳健的手,一手稳稳托住婴儿的后颈和背部,另一手在宝宝后背由下往上,用空心掌不轻不重、节奏分明地叩拍着。
“喏,就这样,肩膀垫块小毛巾,别怕拍重了,娃比你想的结实。
关键是要有耐心,有时候得拍好一阵子呢。
心里头别慌,你一慌,娃也觉着紧张。”
林平感受着张姐沉稳的力道和节奏,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学着那份从容,轻轻拍抚着女儿小小的脊背。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那规律的、轻柔的“噗噗”拍背声。
就在这时,一首没怎么说话的林欣,不知何时悄悄出去了片刻,又端着一个粗瓷碗进来,里面是刚晾凉的绿豆汤。
“张姐,快,解解暑。
大老远跑一趟,辛苦你了。”
林欣的语气比之前更加热络,眼神里满是感激。
刚才张姐那番宽慰妹妹的话,显然也熨帖了她的心。
张姐也没推辞,接过碗,转头对着李琴说“大娘,您真是好福气呀,生了两个这么懂事的姑娘。”
李琴不置可否的略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一抹浅笑应和着“是、是”,心里却盘算着另一桩事。
她看着张姐小口啜饮着清凉的绿豆汤,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小张大夫啊,你看…这大热天的,你跑一趟也不容易。
我儿子家就在前头街口,他家小丫头也九个多月了,最近总是哭闹,要不,你顺道儿也去给瞅瞅?
就几步路的事儿。”
李琴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里充满了恳切。
张姐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绿豆汤的清甜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她抬起眼,脸上那温和的笑意还在,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坚持。
她放下碗,轻轻拍了拍李琴的手背,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些:“大娘啊,您这心疼孙女的心,我懂。
这当奶奶的,可不都是这样嘛,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给小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抱着孩子、低眉顺目的林平,又落在李琴脸上,“可是大娘,您看,我这趟出来,是有‘片儿’的。”
她指了指斜挎包里露出的记录册一角,“哪家是新生儿满月,哪家是产后回访,册子上都写得明明白白,按着路线一家家走的。
这时间、这工作量,都是站里安排好的。
要是这家多看看,那家多跑跑,这后面的几家,怕是今天就走不完了。”
她看李琴脸上那点浅笑渐渐淡去,眼神有些失落,又赶紧补充道:“再说了,您儿子家那九个月的娃,该归儿童保健那边管了,不归我们产后访视这块儿。
我这包里带的,都是给新生儿和产妇用的东西,秤啊,记录本啊,问的都是月子里的事儿。
小孩子哭闹也是正常的,如果实在担心的话,得找专门管幼儿保健的医生,或者去医院瞧瞧,那才是对症呢。
我这去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耽误孩子嘛。”
张姐的语气诚恳而带着歉意,但那份公事公办的界限感却清晰地传达了出来。
她没首接说“不行”,却把不能去的理由——制度规定、职责范围、实际困难——都掰开揉碎,讲得合情合理。
她再次拿起绿豆汤碗,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像是给李琴一点接受的时间。
“大娘,您放心,”张姐语气更温和了些,“您儿子家要真是着急,您让他们首接抱着孩子去保健站挂个号,或者去街道卫生所,都行。
那边的医生比我更在行。
我这趟啊,职责就是看看咱们这小向阳,还有她妈恢复得咋样。”
她把目光重新投向林平和襁褓中的婴儿,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她的焦点就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
李琴听完,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那抹强撑的浅笑彻底消失了,脸上只剩下一种被婉拒后、又觉得对方说得确实在理的复杂神色,有点讪讪的,还有点空落落的。
她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些:“哦…是这么个理儿…行,行吧。”
她瞥了一眼那碗张姐没再动的绿豆汤,碗沿上凝结的水珠正悄然滑落。
房间里短暂的沉默被婴儿一声细微的哼唧打破。
林平连忙低头轻哄。
张姐顺势站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她的红漆木箱,又向林平重申了几句新生儿养育的注意事项,那秤砣入箱的轻微碰撞声,像是一个温和却也坚定的句号,结束了关于“顺道去看看”的可能。
她那洗得泛黄的白大褂,此刻更清晰地显露出“妇幼保健站”那模糊却不容逾越的边界。
她背起箱子,挎好布包,脸上重新挂上职业性的、带着距离感的笑容:“大娘,林平,林欣,那我就先走了,下回访视再来看你们和孩子。
孩子挺好,大人也放宽心!”
说完,脚步利落地朝门外走去,没有一丝停留,那背影带着一种在无数个家庭间穿梭练就的、既亲切又疏离的职业节奏。
林欣忙跟出去送。
李琴站在原地,看着张姐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又看看炕上那碗渐渐失了凉意的绿豆汤,心里那点关于大孙女的焦虑,终究只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甸甸地落回心底。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秤盘静静地躺在合拢的木箱里,黝黑的秤砣仿佛也沉默地称量着这生活的分寸——有些情分可以讲,有些规矩,却不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