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云槐镇那条叫青禾巷的老街,在火海里哀嚎。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结构的门窗和斑驳的土墙,瓦片在烈焰的炙烤下噼啪爆裂,
那声音不似寻常的碎裂,更像是迟到了整整六年的鞭炮,
每一响都精准地炸在我心口最脆弱的地方,震得五脏六腑都在发麻。我是沈砚,
云槐消防中队副队长。头盔面罩上映着地狱般跳动的猩红,热浪裹挟着浓烟和焦糊味,
几乎让人窒息。“副队!西侧!承重墙有坍塌风险!裂缝在扩大!
”对讲机里传来队员阿强嘶哑急促的吼声,
背景是水柱冲击墙壁的哗啦声和木头断裂的嘎吱声。“水枪压制!集中火力!
掩护内攻组撤出来!快!”我几乎是吼破了嗓子,目光在灼热的气浪中扫视。
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中,一块巴掌大的、烧得焦脆卷边的拍立得照片,
半掩在灰烬和湿漉漉的灭火泡沫里,像一只被遗弃的、残破的蝴蝶。鬼使神差地,
我弯腰捡起它。照片的边缘脆弱得可怕,手指轻轻一碰,便簌簌掉下黑色的碎渣。画面里,
十九岁的宋眠眠,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正踮着脚,
努力伸手去够我头顶那簇开得正盛的桂花。金色的阳光穿过叶隙,
在她飞扬的发丝和笑容上跳跃。她笑得毫无阴霾,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像是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星光,比眼前这场吞噬一切的大火还要耀眼,还要灼人。
心脏猛地一抽。
我下意识地用沾满灭火泡沫、灰烬和不知名污迹的手套去擦拭照片上覆盖的灰。
然而这个动作,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承载着唯一影像的薄片,
在我掌心彻底碎裂开来,化为齑粉。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瞬间攫住了我——六年零四个月,
一千多个日夜的寻找、自责、无望的等待,我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竟然是在这片她当年消失的、如今再次被烈焰吞噬的废墟里。
冰冷的绝望和灼热的愤怒交织着,几乎将我撕裂。六年前,也是这条青禾巷,
夏夜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里黏稠的桂花甜香,
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滞重。刚考上美院的宋眠眠,攥着手机,
像一阵风一样冲进我家那间老旧的临街铺子——我父亲留下的那间小小的自行车修理铺。
昏黄的灯光从潮湿木门的缝隙里挤出来,微弱地照着她煞白的脸,
汗珠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滚落。“沈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破碎感。
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我的眼前。一条刺眼的陌生短信,
像淬了毒的匕首:你男朋友沈砚的母亲沈秀琴,就是八·十一纵火案的真凶。
证据在镇汽车站寄存柜B12,密码你生日。我正蹲在地上,
笨拙地系着那双洗得发白的跑鞋鞋带——那是她省下颜料钱给我买的生日礼物,
准备陪她去镇外的小河边写生。那条短信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动作,
将我钉在原地。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又干又痛,
双曾经盛满蜜糖、此刻却像要将我烧穿的眼睛:“眠眠……你听我说……我妈她……这些年,
够苦了。自从我爸走后,她精神时好时坏,她……”“苦?”宋眠眠的声音陡然拔高,
尖锐得像玻璃碎裂,又猛地压下去,变成一种绝望的、濒临崩溃的颤抖,“那我呢?
郭大庆叔叔……他就那样被烧死了!他老婆……半边脸都毁了!一辈子都毁了!
如果……如果那场火真的是你妈放的……沈砚,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和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在一起!你让我怎么面对郭婶?
怎么面对我自己?”泪水在她通红的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眼里的光,
我熟悉的、像初秋桂花蜜一样甜暖的光,熄灭了。
最后一丝水汽被她狠狠地、决绝地憋了回去。她没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凌迟。
、印着向日葵图案的行李箱——那是我们一起去市里买的——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昏暗的铺子,
冲进了青禾巷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巷子里的桂花,被夜风摇落,簌簌而下,
在昏黄的路灯下铺成一条惨白的、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雪路,
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见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尽头。空气里浓郁的桂花香,
第一次让我感到刺鼻和恶心。后来,
冰冷的官方火灾通报贴在镇政府的布告栏上:精神失常的沈秀琴过失引发火灾,
导致邻居郭大庆死亡,其妻李淑芬轻伤二级烧伤。而宋眠眠,
那个曾像小太阳一样照亮我晦暗青春的女孩,在火灾后彻底人间蒸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我退了学,像自虐一样把自己塞进了消防工程专业,
把自己练成了一根绷到极致、随时准备喷射、也随时可能断裂的消防水带。
我用训练场上的汗水和火场里的烟尘麻痹自己。我不敢回青禾巷,怕闻到那熟悉的桂花香,
怕看到那间空荡荡的铺子,
更怕想起那个消失在桂花“雪路”上、决绝得没有一丝回旋余地的背影。
直到今夜这场毫无征兆的大火,像宿命般再次点燃了这条承载着我们所有悲欢的巷子,
也点燃了深埋在我心底、以为早已熄灭的死灰。火终于被彻底扑灭时,
天边泛起了死鱼肚般的灰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湿漉漉的水汽。
我把那捧碎得不成样子、几乎无法辨认的拍立得照片残骸,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
小心翼翼地拢进防火服内侧、最贴近心脏的那个口袋里。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
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擂鼓般沉重而紊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像被厚厚的、冰冷的灰烬深深掩埋,却又不甘就此熄灭、拼命挣扎着想要复燃的炭火。重逢,
来得比预报中最猛烈的台风“海葵”更猛烈、更猝不及防。三天后,
镇中心小学例行消防演练。我站在操场边,监督着孩子们有序疏散,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教学楼的安全出口。突然,我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
死死定格在二楼一间教室的窗户上。讲台边,一个穿着淡蓝色棉麻长裙的纤细身影,
正踮着脚,专注地将一张歪歪扭扭、显然是孩子们手绘的“逃生路线图”往墙上贴。
她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袖口沾染着斑驳的、五彩的颜料印记。
一缕柔软的碎发不听话地从她简单的发髻里垂落,轻轻拂过她微红的脸颊。
时光仿佛瞬间倒流,那个烙印在我灵魂深处的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宋眠眠!
心脏像是被高压水枪以最大压力猛冲了一下,猝不及防地骤然停跳,
紧接着是几乎要撞碎胸膛的狂跳。“快看!消防员叔叔在看宋老师!
”几个眼尖又调皮的孩子立刻发现了我的异样,指着窗户兴奋地起哄起来。她闻声回头。
目光穿越楼下喧闹奔跑的操场,直直地、毫无缓冲地撞进我眼里。那一瞬间,
没有久别重逢的温情脉脉,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声的、高压水枪对射般的激烈碰撞!
震惊、痛苦、质问、深埋的怨怼……复杂的情绪在无声的硝烟中弥漫、爆炸。
下课铃尖锐地划破凝固的空气。我几乎是凭着刻入骨髓的本能,几步冲到校门口,
用身体拦住了那个推着辆锈迹斑斑的旧自行车、低着头正想迅速离开的身影。“宋眠眠。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仿佛声带被砂轮磨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铁锈味,
“当年……为什么?一句话都不留?就这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 六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疑问、不甘、愤怒、蚀骨的思念、被抛弃的委屈,
在喉头翻涌冲撞,最终却只挤出这干巴巴的、苍白的一句。她攥着车把的手指猛地收紧,
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捏碎那冰冷的金属。她避开了我的视线,
目光落在脚下被踩得光滑的石板上,语气冰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子,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扎向我最深的伤口:“你妈害死的人,烧毁的家,你偿还得起吗?沈砚,
有些债,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一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钉,将我死死地钉在原地。
积攒了六年的情绪像一头被囚禁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困兽,在胸口疯狂冲撞咆哮。
服口袋里掏出一大捆东西——那是用一根最普通的黄色橡皮筋紧紧捆扎着的、厚厚一沓信封!
信封早已泛黄卷边,有些边缘甚至被摩挲得起了毛,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地址和“宋眠眠亲启”,却无一例外地盖着“查无此人”的冰冷邮戳。
“啪!” 一声闷响,我将这捆沉甸甸的信,
用力塞进了她车前那个同样锈迹斑斑的铁丝篮筐里。“312封。
”我死死盯着她骤然睁大的、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咬紧的牙关里,
带着血腥味挤出来的,“你!慢!慢!看!看个够!”一阵风掠过,
吹起最上面那封信的一角,信纸瑟瑟抖动着,
像一群被惊起、想奋力高飞却又被无形的网束缚、只能徒劳扑棱翅膀的鸟,脆弱而绝望。
宋眠眠推着那辆旧自行车,
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火灾后母亲留给她的那栋位于镇子边缘、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老屋。
心乱如麻,那个沉甸甸的信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她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颤抖着手解开橡皮筋。信纸特有的陈旧气味混合着灰尘扑面而来。她随手拿起一封,
日期是六年前的深秋。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和卑微的祈求:眠眠,
你在哪?求求你,告诉我你在哪?我妈她……她不是故意的,
她病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猛地合上信,不敢再看。
为了转移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情绪,她开始神经质地翻找母亲为数不多的遗物。
在一个印着“丰收牌”饼干的旧铁盒最底层,除了几枚早已褪色的塑料发卡,
还有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农村信用合作社”的老式存折。她无意识地翻动着存折内页,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的纸片掉了出来,飘落在她脚边。展开。不是存单,
不是借据。赫然是一份人身意外保险单!投保人:宋青荷她的母亲。
被保险人:沈秀琴沈砚的母亲。受益人:沈砚。投保日期:白纸黑字,
清晰地印着——六年前那场火灾发生前的第三天!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仿佛凝固,
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母亲?沈阿姨?
她们之间……什么时候有了这样隐秘而重大的联系?为什么是火灾前三天?
为什么受益人是他?窗外的风声开始呜咽,越来越紧,
气象台滚动播放着台风“海葵”即将登陆的红色预警,像催命的鼓点。
看着那份保单上母亲熟悉的签名,宋眠眠深吸一口气。她冲到桌边,
拿起那张原本买好的第二天返回工作的车票,“嘶啦”一声,用力撕成了两半。
纸片飘落在地。这团笼罩了六年、害惨了所有人的迷雾不散,她哪里也去不了。
台风登陆前夜,风声鹤唳,整个云槐镇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巨大压迫感中。
浑浊的江水开始不安分地拍打着堤岸。镇上紧急招募志愿者巡防江堤,确保安全。
签筒在工作人员手中摇晃,命运像是开了一个残酷又意味深长的玩笑。
当写着“宋眠眠”和“沈砚”名字的两张纸条被同时抽到第七组时,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我们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各自默默地穿上厚重的雨衣和笨重的长筒胶鞋,
分到了同一段最为险峻的堤岸。雨幕如注,像巨大的灰色纱幔笼罩着四野,
手电筒的光柱在浓密的雨帘中艰难地切割着粘稠的黑暗。堤岸泥泞湿滑,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巡到一个水流湍急的急弯处,宋眠眠脚下一滑,惊叫一声,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
瞬间被堤下汹涌的支流暗流卷了进去!“眠眠——!
”一声肝胆俱裂的嘶吼撕裂了狂暴的雨幕。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